书城小说魔术时刻
16547600000012

第12章 老爸關雲短(2)

老大關雲笑、老二關雲拉風、老三區區在下我關雲霸、老么關(東)雲腿過五關斬六將,口中唸唸有詞:「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眾將聽了!岳飛打張飛,打得滿天飛。」整場飛,老爸躲在某個角落,來一個蓋一雙火鍋,打得小將們唉叫亂嚷嚷,抱頭鼠竄。但我經過「華容道」,「為首大將關雲長」我老爸手提青龍刀,足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我關雲霸曹操大聲喝道:「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老爸比畫兩招輕聲提示:「還不快走!」故作錯過頭去放水狀。關雲霸曹****揚臂道謝:「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為重。」一旁閃去!(屬於我和老爸間特別情感路數,我們家男生全知道!沒得意見!)

我們想哭,就讓老先生講劉備娶親:劉備帶了隨行五百餘人,離了荊州往南徐娶親孫權(Sun Quan)之妹孫尚香(Sun Shang Xiang),「這在劉備是續弦了!卻是周瑜(Zhou Yu)借計要奪荊州。」老爸真是感傷。行前劉備問諸葛亮:「周瑜定計欲害劉備,豈可以身輕入危險之地?」關雲悶不解:「劉備啊!劉備!你才剛死了老婆怎麼就急著冒險?」老爸,你還給我們出個考題:劉備是為了江山?為了諸葛亮?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成全《三國》這本書?(老爸哭的!)

不說書的夜晚,也不是游泳的夏天,通常是冬天吧!(可是南部的冬天怎麼說它呢?比夏天涼,比我現在待的空調冷氣房熱,那青灰的天色與溫度,讓人迷惑!我一直相信這是南部小孩特別「懵」的原因。大自然太重要了!停了吧妳!把自己當什麼了?動不動就闖進以前的時態!這是一種渴憶症嗎?心理學家怎麼說的?我從來沒有由那種時態中醒來?老爸悶著回到關東事件的巨石,終止時間過去。)我們全家七口(是的,包括那隻小土狗阿弟)一起浩浩蕩蕩到中正堂看電影,阿弟也有一個位置,挺理直氣壯。

我們在「社區」電影院買張票全家都進去了。明明就是座湊和的末輪戲院,也已經比看露天電影好命。那種露天永遠看不到完整臉孔,只看到一片肩項後背,音效轉速不是太快就是太慢要不就是分岔,從來不知道一部完整電影是怎麼回事的觀賞經驗,我一直懷疑它影響了我們全村人的生活態度。

如果上市區看首輪電影,我爸通常光明正大、偷偷帶我一個人去。他會先溜到村門口等我,其實大家都知道,但是明說說不過去,太偏心了嘛!我媽也搖頭:「人家是重男輕女,我們家是重女輕女。」前面那「女」是女兒,後面是指婦道人家,老婆。

而且我們看畢電影回家,我還得折磨家裡那些臭男生,嚼舌作樣和老爸討論細節:「老先生,您看看女主角都要睡了臉還塗得跟個鬼似的,這導演該打。」老爸那口山東腔用來批評國片還真怪:「這樣好看嘛!不過那姑娘孝順,這編劇好!」我弟關(東)雲腿不知死活,酸溜溜加一句:「有關雲霸那麼孝順嗎?」我爸罰他一天不准開口。我媽的是非建立在她心疼兒子這點,她一旁嘀咕:「幹嘛這樣折磨兒子!真沒道理,將來沒弄出心理病才怪!」老爸正色道:「他們是大多數,心理熱鬧得很呢!女兒獨一個,那多可憐!」

可不可憐,沒有人會認真思考它的重要性,反正我們家所有價值觀早被老爸統一了。因此那些男生也根本沒什麼感覺。而且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老爸說的「大多數」、「獨一個」是有他的潛在意涵。獨一個確實獨一個;大多數則還要加上老爸在老家的兒子,我們不知道了三十五年的「老哥」。連太太都兩個。我媽應該比我們難過的,但是她沒有。我們的生活是模糊的歷史故事。

(劉備娶得孫尚香後,兩情歡洽。自此連日飲酒。「劉備起身微末,奔走天下,今若以華堂大廈,子女金帛,令彼享用,自然疏遠孔明、關、張等,」孫權說。「哎!劉備啊!劉備!你這個薄情寡義的假漢子!你良心安嗎你?你娶新婦、享美酒、住華屋,你樂不思蜀!你忘了老家舊情!」老爸哭的!)因此多年後,老爸「巨石」事件發生,我堅持不上關東長春看老爸,孤掌難鳴,我仍然是這麼決定。我哥我弟我媽都走一趟回來勸我去:「老先生現在真老了,都有點糊塗了,想妳想得就差刻在臉上!偏偏一個字不提!」(一群瘋子!都忘了只帶我去看電影,忘了故事只說給我聽!忘了只教我游泳。透明的水從我頭臉流過!他握著我腳踝叫我練腿力踢水,水花由我腳背清清楚楚滑落!當時都沒有把我一個人丟掉!)我淡淡回應:「你們這是哪個國家的法律?」

關於老爸從我身邊走開的理由,很多年之後,我才回神過來,他單獨跟我說過,或者說我才願意承認他跟我說過。

是這次機會,我將被迫看見真實。有場全球性動力機械研討會在豐滿水庫召開,公司派我出席,成篇成篇的論文被發表,我人在場內心毫不反應。有一處比科學距離「真實」更接近之地在此不遠。

接待小組服務周到:「孫女士有沒有大陸親人要我們服務聯絡的?」會議進行中,一波波「會親」之旅同時進行,在大陸尋人,那個年代非常難,於是乘便尋親是為「主流」。

「沒有。」任何人、任何時間、任何狀態下的詢問,我只回以一個不變的答案。

但會議結束後,我提出脫隊行動的要求,理由是突然想單獨觀察東北工業環境生態。為了推動企業自負盈虧,東北許多大型工廠都關了,成千上萬工人下崗,治安非常壞,主辦單位為了安全起見,堅持一路安排公家車子和導遊。

吉林往長春路上,車程途經綿長河面,遠山錯落,影影綽綽深秋東北人說的五花山深淺不一的紅,迎對陽光映照人生,像極平凡生活故事。是已經活過了的人生。不遠處有角色活動的農村莊院在這個故事裡頭,我看見人的移位、農作物和成把成把的青菜、大蔥風乾攤在泥地上等著做漬菜。

我問:「那是哪裡?」

「松花江。」導遊說。

黑瓦泥牆屋舍群落,沉沉像唱一首心底的歌曲,說不明白的古老悠遠。

「那裡出產關東腿嗎?」我心想。車子經過一長排大樹,我又問:「這是什麼樹?」

「楊樹」,是了,飄楊花的季節,集體重感冒猛打噴嚏鼻水眼淚。

經過處我全部知道背景,我老爸都教過我們了。為什麼他還覺得他離開了家?有我們在的地方、不斷溫習的故鄉情境中,那還不是老家嗎?(劉備面見夫人孫尚香:「念備一身飄蕩異鄉,生不能侍奉二親,又不能祭祀宗祖,使備悒怏不已。」孫尚香:「你休瞞我,你欲還鄉,故推此意。」劉備淚如雨下:「東吳與荊州之爭,怎肯容夫人去,夫人若可憐劉備,暫時辭別。」)

十一月底氣溫沁涼,楊樹、柳樹圓形和長條狀枯葉大量落下,正待落盡。下個路口看見更焦硬的葉塚,非常長的塚道,風燥熱地颳過樹木全身。我在下一個路口遇見另一排樹,樹幹上長著一隻隻大大小小眼睛,非常非常怪異,直視而來我們行走的路徑,一條暈眩的道途。沒有出口與入口,在我覺得快昏迷前,我問導遊:「這是什麼樹?」恍惚聞聽:「樺樹嘛!妳看都是眼睛!」我確切看到老爸的眼眸。這是哪裡?

一道又一道的注視之門,我迅速站在最後一道門外,是個深夜,我推開大門,老爸就站在走廊上看著外面,全片漆黑往更遠處延展出去,我掩上大門:「老爸我回來了,老先生在看什麼啊?」老爸說:「我在看報紙送來沒有?」我進了客廳,回頭再看,大門開著,老爸穿戴整齊衣服鞋子,下了樓,我望出去,依稀看見老爸的身影,叫他:「老先生您可不可以不鬧!半夜哪會送什麼報紙?」

「東北越來越熱,今年更是冷得晚,往年這時候早下雪了。」導遊語氣遙遠。

我凝神樺樹眼睛,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深邃的生命內裡。我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昏迷的個人經驗,其他人是經驗主義者嗎?不是嗎?為什麼我長期以來單獨意會著老爸以前生活方式,他每天都要看報紙,邊看邊罵!我一直很清楚他和時代接觸的方式。這是我對他行為的理論基礎。我一直這麼相信著,(我是嗎?)不管他在哪裡。

現在他看什麼報紙?還是他要告訴我什麼?從他不說一句話就回到他自己以前的時態裡,(你要知道那個時態裡並沒有我們、我!)我在我自己這頭。(你可以叫它作記憶!)他要告訴我什麼,我其實現在不想聽。

譬如他透過我媽說:「妳爸(我什麼爸?)現在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他最想的是見妳,(告訴他我很好!)妳幹嘛呢?自己父親啊!又一直最疼妳!(忘了妳自己說的重女輕女?)他也沒幾年好活了,(他反正早死了)妳大媽(什麼?妳實在太好欺負了!)對妳爸真好,妳也應該去叫人家一聲,謝謝人家。而且妳老哥,(還真會排行,我大哥上頭老爸先前在大陸生的兒子就叫老哥!他應該叫關雲什麼?關雲老家嗎?)是個文盲,一個大字都不認得,這年紀了還守著妳大媽!不容易啊!(文盲?我們家男生哪個不是博士,天文、經濟、物理,怎麼會有文盲?他媽不教他念書?媽,妳不也沒多費心嗎?我們可都爭氣喔!)飯都沒得吃了,去哪兒求知識?你們命好啊!(命好?我們家男生哪個不離了至少一次婚?他們說學理工的疏於人際關係!我說他們欠揍!老爸如果在,罵兩句就好了!當然我跟他們說要他們去找老爸算帳,他們全賠進老爸婚姻的報應裡!)老孫家就妳一個女兒!我說都把妳寵得不像話了!妳也為妳老父親想想,他一輩子虧欠妳老哥,身邊沒個老子,只懂得種地,農民呢!妳老爸上回我去,提到這事還老淚縱橫,妳也了解,不到真傷心,他眼淚絕對掉不下來,(他不是回去了嗎?他從來不是為我們到的台灣,卻為了老哥溜回老家,你們也清楚他為了回去計畫得多周詳!他學寫字,假裝要去日本開書法展,以免啟人疑竇,他也知道這一去回來的機會微乎其微,就這樣我怎麼可能去看他!他自己斷了後路!不是嗎?)好歹不專程去看他,開會經過順道去瞧瞧,也成啊!又不會對不起自己!(媽,妳又怎麼知道呢?)」

「孫小姐,妳在看什麼?」導遊語氣裡透出小心。生怕驚動什麼。

「我在做夢!我一直沒從這個夢裡醒過來。」我心裡提醒自己,環繞似的對話如耳鳴,我閉緊雙眼,承受著。驚動天下都聽到了?(孫夫人沉吟良久:「妾與君推稱江邊祭祖,想父母宗祖墳墓,晝夜傷感不已,今日欲往江邊,望北遙祭,不告而去……」)老爸要回他老孫家前,有天他在我宿舍信箱放了封信,已經沒有人那麼做了,(我是說給兒女親手信函,那是我最喜歡的音樂家傅聰的文人父親傅雷或者麥克阿瑟〈為子祈禱文〉的時代。)女兒:劉備這輩子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到東吳去娶孫夫人,但是他又是對的,他是續絃,而且沒有生孩,我關雲短現在往回家的路走,到底,也許還得及。

他直接去了日本,打算從那兒回老孫家。大哥在到美國留學前,老爸給了份資料,「關雲笑」視之為權利,他說:「別忘了,你們的生命是從我開始的,沒有我,你們哪有出路啊!」他笑瞇瞇、積極地由國外通路什麼都聯絡到了——大媽身體壞絕,沒改嫁,沒多想老孫丈夫是死是活,守著老孫家一枝獨苗,兒子成分不好,沒資格念書,大媽是個農民,也沒法教,飯都吃不飽,差點餓死……如果老爸對台灣娶的媳婦不好交代,知道他還活著已經夠了,但是兒子沒教好對不起老孫家!

老爸走後,第一次我們聚在一起,關雲笑、關雲悶、關(東)雲腿、我關雲霸,以前我們立過誓,任何時候,我們永遠用別號互相稱呼。三位男生都在國外。關(東)雲腿在老爸走時讀大二,但是這些年,他認為他越來越像老爸,走路的樣子、口味、說話用語……甚至價值觀。老爸的故事靈魂住在他身體裡。看他走路樣子就煩,故意學老爸皺著眉頭、拱著肩像在保護心臟部位。挺沉重的。「老爸的故事靈魂住在我身體裡,只有這個說法。」他還一口一句:「我老孫家」,稱太太:「老侉」……弄到後來他老侉跟他離婚:「整天滿嘴鄉音,聽了就討厭!病態!」年紀輕輕,還是個物理博士呢!土得可以!

「我還怕老先生不喜歡『華僑』呢!我現在決定回去娶個東北姑娘,人年紀大了,就喜歡自己老家的人!」關(東)雲腿自白。「你這毛病不輕噢!」三個男生對他發難笑成一團,彼此一副心領神會德性。

我是半點勁兒也沒,我依稀眺見我正和他們趴在床上「乾泳」,這些男生看上去有著慣性的憨勁兒!一群傻子!人怎麼可以傻成這樣?專家說這叫童稚。我老孫家的童年期也太長了。是我媽說的。

「喂!喂!醒過來!」關雲笑手掌在我臉前揮舞。我關緊眼關耳根:「少煩我!(不要惹你妹妹!老爸說!)拿開你的雲腿!看到你們就討厭!」沒有人當真。模式完全跟以前相同!等大夥兒都累垮了,這才會開始討論媽媽要不要去看老爸、怎麼去?

事情醞釀期間,關雲笑在國外「銜命」聯絡大媽,居然聯絡上以後,(這個孝子!)關雲笑是個標準西方教化派,遵行隱私權那套信念,口風嚴密,不想也知道他混為一談的思考模式:「這是老爸的私事,他有權利決定要不要告訴別人。他不談,我們就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我突然明白,「他們」才是一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