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术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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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爸關雲短(1)

我從小就不喜歡聽西方童話故事。那些故事中的人物——紙袋公主Green Paper Bag Princess、乞丐王子The Prince·And Pauper、睡美人Sleeping Beauty、小人魚公主The Little Mermaid、午夜以後會變成南瓜的灰姑娘辛德瑞拉Cinderella……聽起來就像天上的星星或者洋人臉容綠眼睛、削鼻子、金頭髮那麼清楚跟我們不同一國。

你一定猜到我喜歡聽的是我「老孫家」老爸講的《三國演義》裡關公Guan Kung、張飛chang Fei、劉備Liu Bei曹操Cao Cao……那些有名有姓中國人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我當然知道),我天生就非常迷戀那股歷史性的真實,充滿我們周遭沒有卻非常可能有的生活形式和態度和老爸常掛在嘴邊大大小小的「老孫家」原則、原則、原則。我沒一丁點懷疑這才是我老孫家的故事。但我懷疑而且從來都覺得好笑的是,老爸幹嘛老講故事時動輒哭得像述說奶奶怎麼辛苦拉拔他那般地切身激動。

無論老爸自發性或者我們假裝哀求他說故事,惟一沒有差別是每次老爸都如反射動作忙不迭開始說他那一千零一次故事。

聽多了以後,老爸口中的故事人物開始沒什麼區別,好人好得一樣,壞人,不,沒有壞人,只有可憐人。是的,可憐都可憐得一樣。

我就像老爸蓄養聽故事的奴隸,只愛聽他講故事。彷彿他在故事裡下了鴉片,除非一直聽一直聽續完七世父女緣分,沒別的出路,也沒其他藥方。

至於那些長長短短的故事,老爸獨鍾《三國演義》,〈劉備隆中三顧草廬〉用奇謀諸葛亮草船借箭、劉備娶親,其中關公刮骨療毒那回目,眼藥水滴得老孫爸滿蓄淚水還有理可評,但是劉備娶親為主戲的〈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劉皇叔洞房續佳偶〉段子,又愛講又受不了刺激痛哭失聲不知所措模樣兒,是我哥講的:「完全看不出什麼路數!」而且他也不要我們安慰他。我媽說他是人來哭,越說越哭,不理他就好了。

老爸是真老,但是沒見過走路帶風那種老法。此人老遠走來就像一排隊伍急行軍,有目標有訓練充滿智謀志在必得!老爸年輕神釆我們從來沒有印象。頭胎生大哥他已經四十八歲,不斷強調:「比孩子小我排第一。」這並不妨礙他一生還生四個的事實。么弟呱呱墜地他五十八歲,這才宣布生不動了。我們村子伯伯輩們常說:「問男人幾歲才生不動?老孫說生不動了才真生不動!什麼醫學根據沒那事兒!」

怪道是,為什麼他這老晚才結婚生子,對我們從來不構成疑問。到懂事以後會用來開玩笑,說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符合優生學,一是私生子,一是「老來子」。看我們家男生念書就知道,他們名次加起來從不超過十位數。

故事兒童生涯地平線上,我們長期面對老爸從不覺有啥不對。但是每回朋友、同學上我們家,一進門看見老爸莫不倒退一步猛吸口氣:「老……老……老先生!」看見什麼我們看不見的心境生理反射?我賊討厭這種反應,但也只能假裝沒這回事。久了,倒真認定沒什麼不對勁。一直到老爸在我們生活投下一塊巨石,我們才知道事情發生了。不過這是後話。

那些聽故事的歲月裡,有些趣味明顯地互相共長出來了,像取綽號。我們聯想關公叫關雲長(Guan Yunchang),我們好玩給老爸取了個名字:關雲短。而我們這些老爸的兒女也拳不離拇,配合著有了「藝名」,我叫關雲霸,因為我是惟一的女兒,從小就霸道。(我爸說話了:「咱們老孫家姑娘將來嫁給誰,是長是短、是好是壞沒個定數,『悠』著點總沒錯。」)我大哥叫關雲笑,他從小就愛笑,任何事到他那兒,準保一笑無事,我媽常要我們多學著。二哥叫關雲悶,他生性特悶,但是功課一流,從不考第二名,所以他還有個外號,叫關雲拉風。(要看當時他拉風還是悶!)我老弟叫關(東)雲腿,他最小,從小就跑腿的命。順便一提,取老弟外號我們可是得意萬分,我們老家山東諸城,祖輩為了生活大移民「闖關東」,後來在遼寧丹東落腳,隔鴨綠江和北韓對位。老爸從小就在江裡長大,當然還有長白山。白山黑水,爾後他看什麼都覺得小鼻子小眼。因為天冷,關東幾千里方圓慣吃狗肉,入冬後漬狗腿是件大事,晾在簷下風乾再掛灶上用煙燻。吃的時候和漬菜一道燉。老爸從小耳提面命:「關東口味!天下無雙!」他保證吃過絕對忘不了。

我們兄妹四個是在這些真實的故事和生活中長大的。我們一直以為世界是個平行世代,現代和古代時間上沒有差距;空間上也沒有。古時候人物給我一種感覺,他們只是穿古裝的人,生活有一些不同,像他們沒有電話,但是他們有烽火;他們沒有電梯,但是他們有輕功;他們沒有摩天大廈,但是他們有傳說的「瓊樓玉宇」……而我們家,就像穿了時裝的古人,生活內容根本沒什麼改變。至少我們吃起漬「關東雲腿」絕不多讓前人。雖然我哥每次要喝三大杯水才解得了鹹,我們可不敢抱怨。我爸很在乎我們對家鄉的態度。

我哥關雲笑有次不小心翻到書裡尼采說「上帝死了」,宣稱宗教死亡。他笑翻了告訴我們:「你們知道老爸信什麼教嗎?」小嘍囉紛紛搖頭,他得意洋洋,音調起碼提高了八倍:「關東教!」

但是關東教是不用宣誓的,也沒什麼教義,不知道為什麼卻有種無形的約束,使我們完全無法背叛它。我想,是因為老爸。我們無法背叛他。我們跟他一直有種說不出來的私密關係,是屬於父子間的,連老媽都無法取代。那種雄性的陽剛氣息,比整個身體重,比親情純淨,而且,背負著他自己生命的重量。我們不忍放他一個人孤獨地活在角落。真的,那已經是我們和他不可分隔的世界。他常提醒:「我在老家時,可不這麼婆婆媽媽。」他說他年輕時候,總是一個人闖南走北,什麼人也牽不住他。我們現在好像他的靈魂,在他這年紀出現陪伴他,但他年紀大了忌諱的事可多了,有時會不太耐煩吼我們:「別一天到晚跟前跟後成不成!」我們回嘴回得很乾脆:「不成!」是啊!哪有靈魂不跟著身體的!

老爸也不是每天都有笑有淚演場戲,他過的是平常日子,就是那種我們每天瞧到的「爸爸族」,他們大部分整天擺著張說不出特色的臉,晃過來晃過去、工作、討口飯吃。我們因為看老爸那張臉時間較多,老實說如果人生如戲強調的是特殊性,他「那德性」(這可又是我大哥關雲笑說的)倒可以拉出一個THE END長鏡頭——那說不出味道,偶爾特別沉默的身影及面孔。

這樣喋喋不休,你可能也發現了,我們的媽好像隱形人。是有點這意味,當然那也因為我媽個性沒我老爸那般鮮明。更正確說來,是我媽比較「大眾化」。她非常像我們隔壁鄭媽媽、隔壁、隔壁的朱媽媽、對門林媽媽。操的心事,像家用啦、孩子功課啦、丈夫前途啦、明天菜價啦……之很沒出息的事。(你可能猜到這是我的想法!)對了,有一點我倒從來沒明白過,我們那村子曾經被報導擁有全國最多姓氏,怪姓像「過」、「遇」、「時」、「愛」我們都有,偏偏我們那兩排房舍,別說怪點的姓、人,連稍微「怪」點的事都別提。「生活啊!生活!給我一點不同的生活啊!」關雲笑最喜歡高聲大喊的口頭禪!

夏天烈日當頭老爸營區游泳池是有一點趣的地方,(我就是在那學會不知道什麼式、速度奇快無比的泳技,老爸肯定由場外泳池斜角處進場,總在忽地抬頭仰望一具高大身影逆光反撲池裡,魔幻般真實身體朝水中躍下。就是咱們的關公!)再有就是無分季節看露天電影(都學會反著看人臉)、不定時生場小病去村裡醫務所挨針(掛號李媽媽根本識不幾個字,她憑好記性掌管全村病歷)、雨季摸蝸牛(辣炒蝸牛人人有手絕活!)、冬天永遠流著清鼻涕、沒有一次暑假想要賴掉返校日能得逞(誰家孩子一有動靜全村都知道囉!)……平順的歲月流程,配著「老爸音效」印記。他會唱〈長月劦坡〉、吆喝、口令、大叫大笑、打鼾……弄得生活漆哩匡郎充滿聲調。

我媽比較起來像個苦旦,她說我們過的簡直就是延長的幼稚園教育。她很擔心我們的心智。總之她跟我們「對車」對上了。我們去游泳,「不准!」我們不去打針,我媽倒又說吼道:「給我滾去!」只有一件事我們沒經過「比劃」,那就是成績。誰也沒發功,反正,我們打從上學第一天就「很自然」地會考試,一路下來,好分數把我們送到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台北、台南‥‥各個階段各個地方的「前線」,(我二哥關雲拉風說:火星也一樣啦!你要注意哦!民國六十幾年很少人提到火星呢!英國火星科幻小說家威爾斯H.G.Wells寫的《世界的戰爭》火星人對地球的攻擊是二哥注視火星的最大理由。)國語、英算、自然、天文、理化……都是「No.1」。(這是我老爸少數會講的英語,其他不外Hi!this is a book,good morning,please,thanks……)

倒是關於游泳,那年突然變成我們家父母親異口同聲的家規——家裡姓孫的都不准碰游泳!規矩定下之後,我們跟我媽的「對車」局面化解了,沒輒嘛!跟我大哥關雲笑同班的「王阿飛」帶著和我二哥關雲悶同年的么弟「王寶子」一起淹死在營區的泳池裡。

沒有一個人能解釋清楚怎麼發生的。幾乎全村會游泳的孩子下餃子般都在池子裡,還有對水性熟得不能再熟的救生員教官,大家眼睜睜看著阿飛、寶子沉在池底被撈上來,全身都黑了。(你可以想像,剎那間,有多少決定被定下來。四周嘈雜破裂的聲音,使我們的童年突然變得異常擁擠)王家就這兩個兒子,以前王媽媽還常說:兒也是你們,女也是你們。要他們做這做那。

王媽媽是被王伯伯嘶喊拖回去的:「才兩個孩子妳都看不好!妳要絕我們王家香火!要死一起死!」根本還沒回到家門口,王伯伯就瘋了!

那秒鐘開始,老爸下令全家小孩都再不准下水:「誰想找死,乾脆先讓作老子的活活打死!」(你從來不知道我老爸怎麼教我們游泳的,他要求我們在池邊排成一排做體操,然後示範動作聲勢驚人地飆下水去,身影優美,濺起的水花也夠嗆。連游泳都「第一名」的關雲拉風都皺緊眉頭:「看老先生神勇得像一隻青蛙土匪王子!」就在一個經典的夏日午後,我知道我躲不過了,老先生已經話不投機說第三遍:「任何人都應該游一手好泳,姿勢漂不漂亮沒關係!」(鴨綠江都游出什麼漂亮姿勢?)正式下水典禮上,池畔他輕輕把我平放他的大腿上,讓我趴成「一」字形與水面平行,然後緩緩下降,我就保持這個姿態直落水底,等待著老爸撈上去。我滿臉滿身包一層水的衣包,一個剛誕生的水孩兒。而且完全不用呼吸。老爸在我背上用力拍一下,我睜開眼睛,開始呼吸。完成了我的下水儀式。我才六歲呢!老爸問我悶在水底為啥不求救?我說:「你和我在一起啊!」我在池子裡看見一具好漂亮的倒影在水底搖晃!和我的身體互黏成貼紙。

在六歲之後、王家寶子和阿飛出事前,我們每年夏天到游泳池都是跑過去的!

當時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道禁令似乎不包括我媽,等我們長大,也懂得愛情之後,我們才寧願那永遠是個模糊的想法。是的,對我媽,老爸根本沒有所謂的愛。老孫家的男人是靠孩子連結關係,不是愛。他有的是良心(這又是後話了,必須跟老爸後來一句話沒有走人,獨自闖關返回他上大學時安家立命長春大娘往事一起說)。

(你已經知道了)我們非常聽話,想玩水的時候,便複習游泳動作,頻頻在床上假裝游蛙式或者仰式,那是我們最想念的動作。至於水的感覺,小弟關雲腿最有一套,他嘴巴呼呼嘩嘩地換氣,而且,他還光著赤膊穿上他最喜歡的紅色泳褲。

當然,我們最後也都依樣畫葫蘆一字排開穿著各人最喜歡的泳衣在床上奮力往前游。每次游完,我爸還會作勢用指尖在我們身上狠狠刮幾道:「又去游水!」這時候,沒人感覺少游幾趟水。而且功力越來越深。

那幾年,日子彷彿潑灑在我們面前任我們塗畫。一直就是我們要的那種樣子。我們想笑的時候就嚷嚷:「老先生,給我們講三國諸葛亮(Zhuge Liang)七捉南蠻王孟獲(Meng Huo)吧!」孟獲第六次被擒仍不服:「此是我等自來送死,非汝之能也。吾心未服。」我們呢!早等著配旁白:「真是一隻送死豬!」然後孔明問:「吾擒住六番,尚然不服,欲待何時耶?」孟獲:「汝第七次擒住,吾方傾心歸服,誓不反矣。」我們一旁配音效:「還不抱頭鼠竄去!這回饒你一條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