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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第二十三天

夢中有一片完全的空白,空白到沒有顏色、氣味、聲音,只有類似潛意識似的思考在控制著這片空白,是平面、又是立體的,只有一個想法,如預言或指示,不斷在某個心靈裡反覆,清楚心靈就是這個空白的空間,有如一道聲音,但沒有人會聽到,又像文字銘刻:我創造夏言,夏言由我結束。

在夢裡,夏言像一個時代或一個潮流,不是人。

五月第一天

我發現,在我周圍,最怕跟人接觸的人,往往有著最澄澈的心靈,他們靠著獨立的直覺分辨是非,與人交談。他們反而是安靜的,像某個靈性強的動物,只對某些事物產生強烈的感應。因為像靈性強的動物,他們因此沒有世故的社會觀。

五月第六天

看著他在我面前喝醉,醉了還不肯忘掉自己。那種對「沒有可能變化」的自信,讓人沒有想法。

五月第十天

站在春深的台北街頭的一對男女——在早晨十點鬧市的十字街口,都戴著太陽眼鏡,穿著風衣,這種都市制服我倒是在紐約街頭看到。

他們在偽裝不是這城市的人,但是看著他們就在十字路口焦急地揮手叫車的神情,他們是這都市的人,而且是一對小上班族。

在這個都市裡要偽裝是不容易的,大家都在偽裝。太像別的城市的一種服飾,更暴露了你偽裝的藍本。

五月第十五天

像一場黑白的夢,我獨自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醒來,在夢裡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哪裡?房間沒有窗戶,沒有鐘,是個封閉的房間,又不像牢房,床單是白色的(夢裡那是我最討厭的顏色),我不知道我在等誰,只記得應該有一個人會來,但是那房間根本沒有門,我在夢裡想:也許他會從天上掉下來。

突然有一道電話鈴聲在很靠近我皮膚的地方想起遍布我全身,那屋子也沒有電話,我望著白色的床單,懷疑那就是電話,我抓緊手臂,以為這是聯繫的方式,但是有一個聲音由很遠的地方傳來:天已經亮了。回去吧。

八月第十七天

今天,報上刊登一位哲學大師去了,他的妻子突然變成一個焦點,我們看到這位年輕即追隨大師身邊的女子,與她的環境形成一個狹窄的天地,最主要是照顧大師生活已經成為她的使命。就像古代的忠僕之於主人,弟子之於師父,不能全心投入即叛逆。她對報刊要刊登大師文章的發言及要求,在這一刻恐怕是有點「天垮了」的決絕。「決絕」二字恐怕亦已成為她的性格,不是一部分,是全部。有人嚴厲地說:「她這樣的形成,她自己要負責。」近乎真理。我只是不懂人生的標準。人生真的只有對周圍在情感上有相互「利害」關係的人才需要有條件地瞭解與寬容嗎?帶一種切身的互動危機意識?或者真的只有對「大愛」如國家、民族才能展現高貴的情操嗎?

以此類推,若果家人的狹窄或某種病態我們就「因為瞭解而去原諒他」?用完全的愛去對待他,徹底放棄了自己的是非、好惡?那是不是犧牲?這種犧牲值得嗎?為沒有價值的人,犧牲還有點價值的生活本身或其他家人?這是同情嗎?

再大者如所謂的「大愛」,老實說,我從來不同情極權下的黨派,黨員及所謂的愚民,人若無自覺心,不值得同情,讓他們都死了也許有個新的重生。

我認為所謂同情是種像學問一樣的修為,使你性格及周身充滿這種氛圍,他不是針對某個人或某層屬性,譬如像同胞、親人等代名詞。它就是一種品德,散發出來,它絕對是與「人生」連在一起的,我們看那個人的一生,才能判斷需不需要同情及寬宥,絕非與你有關的才去同情,與你無關的便以「大」「小」或道德標準判斷。

但是多麼難,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對不對,但是我知道我們這個社會的不對。

五月第十九天

這個夢恐怕是我這幾年令我記憶最深刻的夢,我在六年前做過一次,所以特別記得。我夢到在一個遼闊的沙灘上搭船去蘇俄(那時候蘇俄尚未解體),沙灘有難得見到的灰藍色,天是較深一點的灰藍色,海是更深的灰藍色,使得這條乘船往蘇俄的沙灘,有著既輕盈又溫厚的油畫氣質。

在夢裡,我先看到了這條沙灘才在後來的時間裡搭一輛很破舊的卡車到達這個沙灘,我們是一群要去蘇俄遊玩的一家人,有人說:「蘇俄還沒有開放觀光呢!我們怎麼去?」我立刻明白是偷渡去玩。因為那是一個十分先進、明亮、自由的國家。我在夢裡說:「我受夠了這裡了,悶死了。」

我大哥、姊姊、妹妹、弟弟、朋友全都要去,最小的弟弟才六個月大抱在懷裡,還有一個三歲妹妹輪廓清楚像斯拉夫民族,又好白,她喜歡跟弟弟玩,永遠走在抱著弟弟的那個人身邊。

輪船停在外海,我們上船必須先下海走過去。我們每個人都穿得好簡單,幾乎全穿著灰藍格子襯衫。

船是立刻就到了蘇俄,我們已經在蘇俄一條高架路上乘著一輛底色鮮黃車身畫著七彩的遊覽車去市區,車子一直開在高架道路上,那輛車瘋狂的開著,我的斯拉夫妹妹伸頭出去,大笑著,我們也全都好開心,決定等會要去最大的百貨公司總部——梅西(這百貨公司在紐約第五街呢!)買格子襯衫、格子床單、旅行袋、我們是一個喜歡格子的家族。

斯拉夫妹妹牽著小弟弟的手(他會走路了)在車窗間爬進爬出,在車子轉彎的地方,妹妹指著天邊一道彩虹說:「雲霄飛車」,我才發現果然我們的車根本不是跑在高架道路上,我們是在一條軌道上,雲霄飛車的軌道上。

我一個哥哥下了車說:「我要去美國玩,玩夠了我才回去。」我說:「這是蘇俄呀!」他說:「這是美國!根本沒有什麼蘇俄!」

車子下了高架軌道,我們發現它是在往回家的路上跑,我心想:蘇俄怎麼這麼遠啊!怎麼都到不了!

五月第二十天

發生在夢境的無情往往是相對的;癡情則是單方面的。

這些年,關於夢的經驗,夢境中從來沒有關於無情的夢,只有癡情的夢。連分手、離別,也是單一的癡情。雙方面的拒絕,那是人間的交往。

六月第一天

在一間很大的房間,直接就知道那是辦公室,巨大的辦公室中間放著唯一的一張長桌,光溜溜沒有桌巾,桌上原始地擺滿中東酋長請帖般的成堆雞隻、帶骨的羊排,整個的紅色、黃色、綠色的大辣椒。我在夢裡的年紀、環境、交往,完全是「寫實」的。坐在我旁邊的人,全是我認得的臉,連穿著都十分寫實如常!他們似乎是在歡迎我,卻又像離別,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到我不可能是第一次見面,那麼是在軍中了,我們不停的離開某個工作單位又因為新職務彼此組合在一起。但那氣氛不是愉悅的相聚,而是盡人事似的告別。人的面孔因此是模糊的,笑瞇瞇的,大聲講話卻沒有話的聲音,只有充塞在場內的音律。布滿一股虛假的氣氛,而我,卻也有如離開一個不愉快人事地般的喜孜。會場是混亂又安靜的。

有人問:喝了這杯酒,妳要去哪裡?

我不說話,只是笑。大家在我周圍走動。

這時,我握著高腳玻璃酒杯的手,忽地有了變化,我看著它,笑瞇瞇地,它撥快格子似的,半邊酒杯不見了,呈現鋸齒狀的半邊酒杯內仍盛著澄黃色的液狀酒。然後我發現拇指上半截,嵌著一小片玻璃,我說:原來玻璃刺進指頭裡了。

我離開桌子,彷彿便等於離開了那巨大的辦公室,我隨後走進一間實驗室般的房間,裡面早有一個我認識的男子,我伸手到水槽龍頭底下,請他幫忙在水槽內找沖下來的玻璃片,水一直沖著,我的手如琉璃般晶瑩霧白。玻璃藏在水柱後,我笑了:「我知道它在哪裡。」

我伸直手臂,嵌著玻璃片的拇指閃閃發著光,我慢慢將玻璃抽出來,拔出像五百CC那麼大片玻璃,而且是弧狀的。像捲門似的,玻璃捲進我的手指內。

六月第二十一天

雨一直下著,四周全是雨聲,像空氣中開天闢地便存在著這聲音。嘩嘩嘩的,比巨大的音貝還吵,永遠不會停止般的天然之聲。我不能想像這世界原來便如此。

七月第五天

關於感情,能留下來的,幾乎是一些較為精神層面的,像一些對話及用心。像你有一天會忽然想起一個四月的仲春早上,接到一個電話,無法成句,只是說好難受,一早就已經醉了。你說:「我去看你。」然後,你們見面了,但是什麼也沒發生。又譬如你記得一些詩句:火車馳過黑夜,你翻身,翻進嶄新的睡眠。這個時辰的光是紫色的……

譬如情感的比較,你總是會因此激發出一種堅信。好的,或壞的品德。

你更了解,所謂一種沉默,就是他道歉的方式。

這些,比什麼生日信物、賀禮、承諾更將永遠。

實質的發生很容易成為一種消耗品,使用後就沒有了原貌與價值。你留下一台舊的錄音機,除非它是極罕見的產品,否則那只是一個廢物。沒有歷史價值與增值的可能,甚至不是話題。

無形的感受是情感最後儲存的標準。

你記得他請你吃一餐飯的價格嗎?但是你會記得他說的重要的話及用餐時的氣氛。好的或壞的。

七月第十天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在一個地方,那地方的標準非常唯一——誰比較愛對方,誰就會隨著對方改變。

在我現在的周圍,人對人的影響力是微不足道的,包括用詞的習慣與生活方式。是誰比較「強硬」,誰就取得優勢。

一個性格比較計較的人,那麼他會使得對方以他在乎的事為重點——反正自己不在乎嘛!解釋起來都因為:我又不那麼愛他。

一個生活吃喝玩樂的人,對方不隨著他又吃又喝,說起來他們是彼此在對抗,而不是互融——哪有愛情不隨著對方改變。你因此又能忍受抽菸,又可以喝二杯,又可以打幾圈麻將。不參與他的生活即是抗拒。

一個喜歡晚歸的人,在時間的流程裡,最能左右別人的作息,你因此跟著他流浪東西,有了一個全新的。只跟他連結的時間表,慢慢也就定型了。

在這些種種的改變裡,你能分辨誰比較愛誰嗎?不能,但是你能分辨誰比較「敢」影響誰。

這是什麼標準?這不是愛,是暴力。

七月第十二天

在一個表面土質會流動的黃土坡上,事實上是一個鐘乳石岩洞的地層,我們一群人正在觀察一個試管由岩層表面往鐘乳石岩洞鑽進去,那是在做一個實驗,關於辨別真偽度的實驗,試管繼續往裡延伸,速度極慢,但又毫無困難,試管裡逐漸注進一些會流動的黑色泥沙,顆粒極粗,但極有生命力,像活的。我們一群人快跑到岩洞裡,那真是極堅固的鐘乳石岩洞,試管懸在岩洞上,本身就像一根鐘乳石,遙遠而有時間感。黑色的泥沙逐漸沉澱,謊言的真偽將慢慢顯現。

七月第十五天

我從來不喜歡苦難,譬如香港調景嶺的中國人、泰北難胞那種活生生的苦難事件,那太真實了。不像悲劇本身,只有某種象徵或情感上的折磨,來自悲劇的感應會使人情緒升高;而來自苦難的印證,只會使人對生活絕望。

七月第十七天

一個喝了酒在言詞上沒有任何變化的人,就像一個歷經痛苦在性格上沒有任何體悟的人一樣。沒有酒的格調與沒有人的格調。任何狀況都不是他們的催化劑。

七月第十八天

眼睛一直很癢,害了某種眼病似的,努力用手去揉它!更不喜歡看東西,到處亂叫!在我,這大約是一種報應,一種現世報。對一個自詡耳聰目明的人的報應——我的眼睛有八十歲了,我的手只有八歲。

八月第二十一天

覺得累!生命像永遠的循環,不好也不壞,只有一個字——累。沒有暖的呼吸,也沒有上升與陡然降下的心跳。人生如一道地平線,望得到而毫無希望去到。只是一直向它走去,心底明白。

八月第一天

我不會講生活的語言,更嚴格來說,我只會講令人或自己也聽不懂的話。我們這一代的人,根本不會談心,甚至不會交談。

八月第二天

我不想做夢了,我知道就像我不想看見誰,我便再碰不到。我相信,是人的某種磁場控制人的思想、行為,發生在我身上,這個理論夠顯示的清楚了。

我不再做我不要做的夢了。一切都該結束了。就像我曾經說過:那是我不該僭越的範圍。

一個原始的世界。

八月第二十二天

重看電影《俄羅斯大廈》裡一句話——

You are my only country now.

現在你是我唯一的國度。

我因此想起另一句話——

我全部的人生就這麼多!你要,就拿去吧!

成功、品味的代價很高,像愛,董橋說。

英國十九世紀詩人布朗寧則說,最好的還在後頭。

九月第一天

過分的安靜有時候像一種希望;有時候像一種絕望。

我不需要你瞭解我;但是我需要你瞭解你做的事。

我們對自己的堅持往往正好毀滅我們自己。

九月第三天

非常想去獨自旅行,我現在有獨立應付自己的定力了。在這樣獨自的空氣裡不會覺得窒息與空虛,反而有恬靜、沉實的感覺,在這一刻我不是人,只是一雙眼睛,一雙手,一顆心,在能接觸的空間內活動著,不是生活,只是活著(沒有別人也沒有自己);而且每個器官單獨活著。我允許它們的。

我對我自己從沒有過如此多交談,我想我對它放心了,它也就靜心下來。不再煩躁。

九月第四天

一個喜好解釋的人總覺得誠意不夠,人性也不夠完整。

錯了就錯了,對就對;不是一種互動。

解釋使得錯、對有了一個模糊的中間帶。

九月第九天

我們終有一天,會記錄下來一段情感的真實面而非意見。

那麼,我就依對象命名叫這樣的紀錄為——〇〇〇手記。不含譴責沒有毀恨,只是老老實實、若無其事地記下。事後所呈現的沉靜,就彷彿兩個人共同做了一場夢。

一次夢的戰役,有人獨獨在戰場被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