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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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月第一天

我嘗試這麼想情感——它像一篇單薄的小說,主題是遺棄。

我們這麼假設吧!一段卑微的戀情往往有一個形式高尚的過程向前推演。我從來都以為愛情是種欺騙——自我滿足或取悅他人。現在我有另外的結論:它可能是人對人的一種遺棄;及遺棄的過程(因為這段戀情沒有用了)。

一個人一旦失去了他的愛,他失去的往往不是一份愛情而是愛情的本質,接近一種友誼,真正的關心。

人在失去愛的堅持後,失去了孤獨的意義,而生活中一些庸俗的受苦也沒有了具體、故事性的轉化。

八月第二天

人生的秩序,也許整個顛倒、延擱了。真正的秩序是什麼呢?我想像也許應該是這樣——一個人生下來時是個老人,有人生必須的智慧、思想與行動能力,然後他去享樂、與人交往、寫作或者改變社會,他逐漸「長」成中年、壯年,他開始工作,真正的工作,賺錢、養家。他慢慢活成小孩,也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當他變成「嬰兒」的時候,他無知、軟弱、無語言能力、無生存能力,當他長成一個剛出生嬰兒的樣子,他開始死亡。

還有另一種人生,像童話故事——有人喜睡,走著走著便睡著了,如另一種龜兔賽跑。在等待生活追上來。

八月第三天

好好做人,平常做事。勇敢的安於一種單調。不要讓生活本身充滿了可恥的符號或心事。我想我會這麼想,大約是快瘋了。只有快瘋的人才會再三強調一件簡單的事,完全因為他自己也不確定。

夢見有一種****的氣息在夢境中,然後氣息完全消失,整個空間只有一個芒果,青綠鑲黃邊,我拿起這個芒果,神色如取一枚禁果。結果芒果中間的果核部分(褐暗色)落下。然後我對自己說:性不是新鮮的,它是腐爛的,發出一種敗壞的氣味,潛藏著敗壞的內容與形式。

它,永遠不會進步!

八月第七天

如果我要求的只是一份平庸日子,那麼,我不需要別人的平庸來加強我的平庸。「平庸本身已經夠了」。看看我們周圍的人,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存在某些有權力的陰謀家,他們以一位平庸者為藍本,大量複製這個人。

八月第八天

今天父親節,沒有力氣過任何節日。只不過不停修改一個得暫時性健忘症的女孩的故事。那種改法,彷彿我很喜歡那樣簡單悽慘的故事似的。

八月第九天

坐在四樓辦公室看落地窗外的雨,由點而面而雷聲轟隆,這世界的意見由此開始。這世界的悲劇由此延伸。人與天與地都無法直接接觸。這刻,只有雨是存在的,而且是連續的。你沒有辦法叫它停。我喜歡人的沒有辦法,人就是受到「進化論」的控制,要不斷證明自己活著,有時候想想人真累。人生跟著累。

八月第十天

夢見在海邊租了間房間,只一間,卻很大很大,屋子向外那面完全是竹簾編織成的,有條走廊,經過的人都可以看見裡面的人在做什麼。我們是一群人去租房子,有人租不起,便合租,那些人的面孔我都認得,但是在夢裡他們不叫我認得的名字。而且這些人,在夢裡清楚意識到,他們是我一生中最討厭的人的集合。

我們安頓好了就去海邊玩,海浪高滔,但是沒有半個人害怕,我們在海裡舉行一種儀式,升高又降下地埋在海裡行走,並且抬著一頂轎子!

後來我又帶了一個人去海邊,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叫他時是一個好友的名字,我告訴他我住的房間,我跟他去他的住處,他是一個陌生人,和一名女子在那裡住下,進去以後,那是我的房間。

這個夢是個真正的惡夢,這些親密的人有著我最厭惡的人的名字,一個陌生人卻有著我好友的名字,隱密的生活卻有個開放的走廊之窗。和人生真正的經驗及價值完全相反。我記不下去了。

八月第十五天

晚上十點多往一位朋友那兒去。我到現在仍不能稱那是她的「家」,那屋子有了小孩仍不像家,不知為什麼。

我們談到一些生命的困境,只存在本身生命中,而且完全不懂如何求助;我實在不明白人的這一生為什麼對我們自己永遠是最不重要的,反而對別人重要並且有意義。

九月第十六天

夢裡得一句:

我現在對你大概只有偶發性的愛,而沒有本能的愛。

然後又在夢裡不放心地解釋——

愛你也是掙扎。

不愛你也是掙扎。

十月第十五天

反反覆覆、且片段的夢——夢見多年前的好友美容至面對時完全不認識程度。

他出現時,彷彿化身為另一個人,他美容成為那個人,那人在他這年紀時正是如此長相,但我記得的是現在的長相,所以不認識了,他的父親在一個年底出去旅行回來後,翻過年的三月死亡。不是病,因為沒有死亡的過程,只是自然死去,沒有哀傷,大家自然辦喪事而已。

十月第二十天

夢見我在床上移動,以意志力向床頭推移,有人推門進來,我緊閉雙眼,假裝熟睡,進來的人跟我說話,不管我是否熟睡中,說了一些誰家和誰家的事,我越睡越熟,根本沒因聽進對方的話,露出不耐。

對方出去後,我又以意志力向前滑動,感覺滑動的速度極快,如一個快速移動的板塊,但是移動的位置卻極小,一直快速移動了半天才到床緣,我以膝蓋是否垂下床緣邊而知道我滑到了與否。我滿意的將膝蓋垂下,雙手交叉於雙前,繼續睡覺、繼續做夢,我同時十分清楚我將繼續做夢,但是並不覺得這個姿勢太累,後來,我再度以意志力將身體往枕頭上滑,我覺得這也不錯。

十月第二十五天

夢見我自己生病了,並且是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精神異常的病,我數度被帶去一個十分狹窄而我熟悉的醫生處做測驗,診斷我是否發病了,然後又被迫(自己)假裝自己已經好了,假裝得十分成功,成功到別人知道是假的,於是我逃走,並且循一條舊路躲起來,他們找我,我又逃走。

最後我仍被關起來,我自己招了,我永遠不會好,別把我放出去。

十月第二十六天

我今天做的夢,可能是代表我這輩子一個關鍵性的夢。

我夢到總是在我居住的屋子裡尋找一個角落,我在現在的房間(完全是現在的房間擺設、物件)裡設法找另一個房間。

我在現在的客廳、書房(都完全是現在房間的樣子)甚至渴望由後走廊望出去,希望有一個可能延伸出去建一房間的可能,但全失望了。有一天,我由我的房間繞了一個彎,突然看健在書房的門外有著一個敞開的門,我走進去,那屋子四壁儘是書,中間有張長方形的書桌,並且十分雅麗、古老。桌上儘是書,有堆成一疊、有散放在書堆旁的,總之,整個房間散放出一股懷舊的時光氣息而且只停留在房間重要處,連門口都未舖照到。我問:「這是誰的房間?」有聲音回答:「只是一間舊房間,就是沒人整理。」

我滿心喜悅,同時覺得充滿了希望。這房間根本就是一間書房,一間被徹底遺落的書房,我自言自語:「我找到一間房間了。」我賣力地將這間書房內的書搬到我原來書房裡書架上,再將需要用的書搬到新發現書房裡。

這書房在一個為人容易疏忽的角落,——那麼,我終於有一間不易被打擾的書房。

十月第二十八天

昨天去醫院失眠科看病,實在因為長期睡不著深覺寂寞與孤獨,甚至覺得身體好孤立,與心靈各安其身。身體並且自己有自己的思想,老覺得這世界擠得不得了,床擠,書桌、房間,一切都擠。

拿了藥之後,想起醫生說,這絕對不是安眠藥,妳不用再抵抗。因為我對他說因為抵抗吃安眠藥,以至於無法睡眠也不吃時,突然明白,這就是安眠藥,醫生治的是我的抵抗,而非失眠。

十月第二十九天

結果今天這個夢因吃了醫生的「絕不是安眠藥」,在長長的不被打斷的睡眠中,做了一個很長而完整的夢。

夢的開始,我已經離開婚姻而坐在一年輕男子(不認得他的臉)家中,並且與他將要結婚。他的母親有一張圓臉,以及希望早日抱孩子的心態。我害怕而不快樂。

我們結婚當天,當賓客散去,我的房間有一扇木格窗,床挨著牆邊放,他安慰我,說累了一天,早些睡,他睡另一處。第一天一大早我急著打電話給原先的丈夫,想與他聯繫的心非常強烈,我在新家中找電話,發現他們家非常大,而且房間非常多,他的兄弟姊妹亦十分多,我在最後一間房間找到了一具電話,電話放在一只高腳櫃上,十分古典的木質顏色,那是他妹妹的房間,他妹妹在房間進進出出,在聽筒內,我時而聽「前夫」說,時而是我的聲音,他問我快不快樂,我大哭,覺得非常對不起他,他說要我好好地,我問家裡人知不知道,我結婚的事,他說不知道,我立刻說那不要告訴他們。

我在夢裡十分悲傷無法抑止的一直大哭,我為什麼會嫁給別人呢?我為什麼這麼做呢?當時在夢中,我就後悔得不得了,且萬分無助,我在夢中一直後悔的告訴自己:「真希望這只是夢!」

一月第二十三天大年初一

年初一大早有人在樓下雨中叫:「拜年囉!」喊醒了雞年第一聲。

我開了車獨自出去寫報告,我想信一定有地方是不過春節的。冬雨霏霏,又是一年下雨的年。為什麼每年春節都下雨,春節變成了清明。

在一個與生活無關的地方閒靜地看著書、寫報告,我已經知道今年自己的生活內容,心因此安定了下來。我不能改變什麼目前的生活,也不能改變別人,那麼,我該安靜下來,慢慢過這一年。我只能放棄一些事!那樣,我才能安心,不再有「欲求焦慮」。

我突然想起許久以前記得的話——別人永遠不欠你任何東西,你擁有的只是一個定數。

別人的生活,是屬於別人的,那是別人的權利。

二月第十天

靜坐在房間裡,一個下午,房間另邊沒有窗,當夕陽由窗口照進來,這房間半邊是暗的,半邊是亮的。亮的地方充滿了邪惡感覺,有種肆意的光的裸體意味。暗的地方,完全不再動了,有一種力量。

二月第二十一天

在一個下雨天走進那條死巷子,又看見小孩在雨中來回急走。這孩子大約十六、七歲,是名智障者,略胖,臉是圓的、短的。耳朵是尖的,經常看見他在巷子裡活動,總是自言自語,我經過他身邊時,聽到他來回在十公尺長的巷道裡踱急步,不斷喃喃自語,重複一句話:你們把我丟在地球已經夠久了!為什麼還不來接我!我在地球已經夠久了!還不來接我!

我由他身邊走過,他看也不看我,完全是視我是一個毫無關係的人!

我看到他的圓臉及尖耳朵,懷疑他講的是真的!

八月第十六天

去濱江花市買花,我現在對花不知怎麼有個正常的要求——花就要香。整個濱江花市一點不香,奇怪到處是花。現在只發明奇花而非香花。花還是正常的好,不要太大,不要太小,不要怪。像花就好。

買了野薑花及白玫瑰,黃玫瑰。

我對我自己的要求希望有一天也像對花的要求——放出嗅覺的活著就好。

生活的些微快樂,讓人想到一句話——我們實在沒什麼理由離開一個地方。想想一個陌生的城市,一份陌生的生活,一段陌生的求知過程,哎!那是外星球是不是?

三月第九天

我們這輩子不需要急著做一名迫害者,我們過自己能負擔的生活,別人也應該是。我曾經看到一個小孩,因為大人的壓力,繃緊一種對這世界充滿了敵視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一名找不到安身立命位置的同性戀者。

三月第十三天

夢見去一間小診所看病,又像一間療養院,在小小的候診室裡,坐了一大堆人,使那地方完全沒有空間限制。

候診室的診號燈一直停在0上,候診室裡全是男人(我也是一個男人),他們一起注視著診號燈示,那完全一律的0使那裡寂靜極了,廣播一直在叫一個名字,聽起來像一名女子的名字,叫十九診的「她」去七診報到。

當一名男人橫過燈號,在夢裡,一個十分絕望的念頭慢慢浮升,像戰火硝煙,瀰漫一幕煙的氣味,怎麼這些人全是光頭,而且全部背著我。他們根本不是來看病,是來為時代做見證。

三月第二十六天

一家速食店裡的對話——

她說:我一點不在乎你怎麼待我,但是你不要把我當成便利商店,供應生活資源。

他說:我說話一向不像妳這樣,妳說話實在很——很——過份。

她接話:刻薄!

他:對!「刻薄」妳會由點而面,妳常會聽錯話。妳有時候很寬容,又有的時候——嗯——是的,很刻薄!

她笑了:我說的是我這些日子以來你對待我的感受,不是罵你,是說我的位置,但是,你罵的是我而不是我怎麼對待你。

他說:我不像妳這麼會說話!

最後她仍笑著說:你記得你自己剛才也說了刻薄話!

四月第二天

車子一直開,窗外一直大雨,車體行進的速度,彷彿是一團與雨摩擦分解下降的雲塊。一個停格般的夢,窗外有輛車子長久地像孤獨的雨水不肯進屋。隔著一排開著紫色小花灌木樹叢的女人憤怒地罵車子:「養隻狗也比養你好!狗還會回家。」那樹叢已經長得不像灌木,像喬木。

這女人瘋了,平平的臉,在夢裡不反光,她罵人,並且是一種維持很久了的習慣。

明明是一個下雨的夢,感覺上卻有著乾燥花的氣味。

四月第四天

今天兒童節,有點夏天的味道了。有時候已經晚了,天仍是青灰色,沒有完全黑透。繞一條遠路走,經過一座山前,抬頭看見天邊的山稜線,一盞燈一盞燈亮起來,弧形的燈線拉得很長,我突然回味過來,原來上次看到的掛在天邊的星座,是山裡沿稜線爬升的路。前不久冬天,同樣時間,我走著同樣一條路,冬天的雨夜、模糊的視線一向是我喜歡的。那一次,我遠望一道弧形的星座在雨夜的天邊發光,不清楚,但是也夠清楚的了。車子外十分隔絕,我心裡不知怎麼覺得安慰:這是什麼星球?排得還真整齊。

人生的乏味,往往在我們最後總會知道真相;人的無情,往往在我們天真的製造奇蹟後,又世故的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