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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队部(1)

我心情不好。

经过大队部的时候,具体是经过服装厂大铁门而且全身就要经过之际,突然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小孩,你过来下。声音是男的。看过去,在服装厂院子当中那个圆形花坛后面果然蹲着几个人影。

这个圆形花坛只是大体上的圆,细节已很残破。多年前被砌起的砖头已经松动,整块的和断裂的砖散在四周,有的还被支在车刹不太灵光的三轮车的轮胎下,防止人不在的时候,车子自己在院里跑。更多的砖头是被人取下来当小板凳坐。另外,花坛也没有花,夏天的时候好像确实有过点红色的东西闪了一闪,但主要是疯长的杂草。现在是冬天,还是杂草,只不过都枯死了。风风雨雨,也趴了下去。总之,这个花坛就像服装厂院里一块黄褐斑,反正在我印象里一直就是这样。

他们蹲的那地方,每天都有人蹲,晒太阳。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天很不好。他们蹲那儿搞什么呢?因为花坛高于地面,那些枯草又略高于花坛,他们的脸在草后晃动,这使我看不清他们是谁,也搞不清楚刚才叫“小孩,你过来下”的人是谁。他们都回过脸心怀鬼胎地看着我。

应该继续走我的路,不用理他们。这是我的性格。但我还是从服装厂大铁门上的那个小铁门里进去了。并且一路走着,一路因为他们叫了我我就听话地走过去而对自己很失望。可能我是想把搞不清楚的给搞清楚,或者我是故意的--呐,你们喊我,别以为我不敢来,老子就来!--其实都不是,是:我心情不好。

确实都不熟,只有一个脸不太生,但一下子想不起他谁了。

我说,哪个叫我?

一个有两小撇胡子的家伙说,怎么讲话呢小家伙,懂礼貌才是好小孩。

你们到底哪个叫我?我没理他,不耐烦地把话重复了遍。

小家伙,别管哪个叫你,先一个个喊声叔叔,喊得甜,就把你糖果吃。这是个戴帽子的在说,他说着真展开掌心,确实有糖果。

我没立即走,而是认真地看了看他的掌心,也数了数,有三个。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三个糖果”,这才掉身往回走。说不定他有四个,我就按他的要求做了,我边走边想,可惜。

站住!

这是个相当凶的声音,跟老师的口气很像。而且字少,就像命令。我不由地遵从命令站住了,并回转身再次面对着他们。

叫我站住的那个人的神情也跟声音一样,很凶。他四方脸,像解放军,也像公社干部。他还慢慢地从屁股下那块砖头上站了起来,然后果然身体笔直地竖在我的面前,硬梆梆的样子。他真高,也魁梧,像铁打的,一动不动。浓眉大眼,盯着我死活不放。我不敢看他眼睛,只好把头低了下来。

那个脸不生的对我放了个笑,并且拉了拉命令我站住的人的衣角,说,别吓到小家伙了。那个人没理他,还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我不放。我突然很讨厌那个脸不生的,如果让我想起来他是谁,我会记他记一辈子的,因为我确实被吓到了。

站好!他又命令了,我赶紧站直了,但仍然不敢抬头看他。

三年级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

倒数第一?有人笑了起来,但笑声不大。

我摇了摇头。

语文考多少?

85.

数学?

92.

这么差,还犟?!

我感到眼眶里眼泪越来越多。还没有人说过我差,虽然我这次没考好,但我自己已经知道了,下次不会考这么差的,但确实没有人说过我差。

下次还敢吗?

不知道他说敢是敢什么东西,是敢不听话还是敢考这么差,所以我没说话,也没摇头或点头。即便我知道他指什么,也不会说话,不会摇头或点头,那样的话,眼泪会掉下来。我打算不让它们掉下来。

怎么不说话?

是啊,怎么不说话,说啊,说了就放过你。这是那个脸不生的的声音,我已经记住他了,虽然我还是没想起来他谁。

这时候,另外一个人开始递烟,他们都一个个点上了,包括站在我对面的人。有一个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前面两根都叫院口涌进来的西北风给吹熄了。

我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听他们抽烟和说笑的声音。他们说到服装厂的边角料子被一些女工塞到怀里偷回家的事。她们偷回去也做不成什么,都剪鞋垫用了。他们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他们不好意思叫女工们脱光衣服给他们检查。然后他们又说到最近的一件事,最近有一大捆呢料子被偷了,如果不是小偷,那就是厂里内部人干的,而且很可能是负责骑三轮车进出运货的人顺手带出去的。如果他们再没有人站出来承认,那只好报到派出所了,公安员一来,什么都清楚了。他们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爸爸回家说过好几次。但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要让我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这些?

在他们抽烟、说笑和谈论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我眼眶里那些泪都风干了。于是我抬起头看看那个命令我的人,他仍然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是正对着我了,也不再硬梆梆地,而是斜站在那里,一只手抄进口袋,另一只夹烟的手因为说话在空中挥来挥去。

我看他才使他注意到我。其他人也同时地注意到了我。他们又不说话了。

你是赵会计儿子吧?他继续问,神情显然已不凶了。

是他儿子。

那捆呢料子就是你爸爸偷的。他说着自己线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我大声喊道,然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补充道,是你偷的!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然后微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伸过两根手指捏住我鼻子,说,不是你爸爸偷的就是你偷的。

我跳离原地,躲过他的捏弄,大骂,放你妈的屁!

他们都一愣。然后那个脸不生的站起来说,逗你玩呢,不要骂人,骂人不是好小孩。

就是,逗你玩的。那个人又上来弯腰伸手在我脑袋了摸了几把,然后像变魔术那样从身后调来另一只手,手掌上面是先前的那三个糖果。

我一挥手打开他的手,三个糖果向空中飞去。在它们落下之前,我骂道,你妈逼!骂完我转身就往大铁门跑。

操,我听到他在身后发出不可思议地感叹,然后也反应迅速地朝正在门前扫地的看门老头喊,老李,别让这小家伙跑了。

我认识老李,刚才进门时,他还在门房里冲我笑了笑。但我这时候谁也不信,于是我一个90度急转弯,向厂房那边跑去。然后又向另一排厂房跑去。我还途经爸爸他们的办公室。但他今天出差去了,不在,所以我没停下奔跑。我就这么在厂里所有能跑动的地方跑。

我也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他们已从花坛四散到厂内各个方位,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在个什么地方堵住我。那个家伙甚至在我后面威胁,如果我不停下,他们马上打电话到派出所,叫公安员来抓我。我知道服装厂有一部电话机,此外大队部里还有一部电话。全村只有这两部电话机。拨打电话需要由公社总机接线、外转。我甚至还知道那个接线员是个中年妇女,我曾和爸爸去过那儿。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想停下来,我坚信我可以这么跑出去,跑到服装厂外面去。

但是他们人太多了,后面的人紧追不舍,那个脸不生的突然在前面的路口出现了。我想起来了,他叫林家才,是服装厂的统销统售部的业务人员,业余跟爸爸学做账,他也想当一名会计。他去过我家一次,所以脸熟,但因为他只去过一次,搞得我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想到妈妈的担心,她担心爸爸教会了林家才反而把自己饭碗给弄砸了。所以,即便我想起了他的名字,我也不会相信他。林家才与那个追我的人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一伙的。于是,我爬上了一堆经久未用的碎砖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越服装厂的围墙。围墙很高,但来不及了,他们两人已在我的身后汇合。不能跳!他们在我身后惊恐地叫道。几乎同时,我“啊”得一声大叫着跳了下去。

没有什么,我只是感到脚底板有些疼。隔着墙我听到他们慌张地喊着“快出去看看”。于是我赶紧沿着围墙向北跑去。如果向南,可以进学校,虽然寒假,但门是开着的。进了学校可以从教室后面靠近厕所那截围墙的豁口里钻出去,学校外面就是田地,我可以沿田埂跑回家去。但我不想进学校,因为我没有考好,因为我考得很差。我只能向北跑。

我绕过那两根用来挂大白布放映电影的水泥杆子,从饲料加工厂后面那个堆积草料的拐角跑到了大路上。我闻到了大队部里大队干部们使用的那个公共厕所里的臭气,即便如此寒冷,它依然散发着臭气。在经过大队部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了里面的电话铃声。那也许正是派出所打过来的。跑出很远,仍然可以听到那铃声。于是我更加疯狂地向家跑去,就像怀抱一捆呢料子逃跑的小偷。

三角进洞

我心情还是不好。

镇上最近连续死人,大家无不觉得怪异。我的看法是:死得好。

我就不太想活了。

爹妈死在“连续死人”里了,给学校开除了,女同学又找到了新男友……,就算这些是真的吧,但都不是我不想活的理由,我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可能秋天来了,天没有预期的那样晴朗,一直昏着。前两天从赵庄到钱村的路上,还看见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黏着一只春上的风筝,颜色倒是没褪掉多少,但蒙了半年的灰尘,破旧得要命。顺着树枝看开去,田里有人堆起枯草在烧,烟散开来,呛到了我,眼泪都掉了下来。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难过。

去钱村,目的是找王奎。他不在家。他父母坐在小凳子上剥豆子。他妹妹调皮,不帮着父母剥豆,却在两棵树间跳皮筋。她比去年长高了,衣服短了许多,手腕和脚踝都露在风里。我就说,你不冷吗?她就对我一笑,说,热死啦。我说,我觉得好冷,你爹妈又不给我进你家,我走啦啊?她说,好啊,再见。再见。然后,我就回来了。

没想到王奎正坐在我家门坡上。他埋着脑袋坐在那儿打瞌睡。我就轻手轻脚走过去,到了跟前,使劲喊了一声他名字,把他吓得一跳。我就笑。他没笑,问,你去哪儿了?我说,去你家找你了。他说,我不在家。我说,知道了。他说,我不在家是因为我来找你的?我问,什么事?他也问,你先说你去找我什么事?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他就说,那就对了,我找你其实也没事。我说,那你现在就回去吗?他看了看天,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天,天还是很昏沉,看不出时间来。然后,王奎对我说,不急,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