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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月光(8)

“年轻人有一种味道,中年人、老年人又有不同的味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在人世间待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不好闻。味道最好闻的是小孩,有一股新鲜的奶香味。其次是少女,少女是花苞,有一丝清香偷放出来。少女开苞的时候是最香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要找处女,要第一次。第一次是啥?不光是摘人家的第一朵花,主要是闻第一缕花香。少女遇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糟蹋了。多少少女被你们急死慌忙地搞掉了,在草垛上、羊圈棚里、果树下、苞谷地、沙包后面,你们尝到啥味道了,啥都没尝到。你们也是青瓜蛋子,年轻看不见年轻,只有我们这些老头才知道啥是年轻。那些野外的地方适合和少妇去偷情,少女嘛,如果你要娶她,就要保护她,让她留到新婚之夜。每一朵花开都有一个仪式。巴郎子,仪式懂吗?”

“那少妇的味道呢?”

“少妇是花朵盛开的味道,让人迷醉、癫狂。女人这种花,一旦你把她打开,让她开放了,就合不住。疯狂地开。

“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嘛,先找一个老师。也就是先找一个地方磨刀子。少妇是最好的老师,是最温柔的磨刀石。小巴郎子的第一次嘛,也是最香的,馋嘴女人也想吃第一口呢。你们这些尕巴郎子,第一口青草是不是都给毛驴子吃掉了?”

二、时间

托乎提的房子在牲口巴扎后面,一条窄窄的巷子走到头,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再走到头,就到了。进去一个小院子,里面是一间套一间堆满古旧东西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里都能听到牲口巴扎上的驴叫。驴把叫声扔到半空,再从房顶天窗落进来。

托乎提的徒弟买到一个铜壶,从包里拿出来,吹了几下递给托乎提。这是当地人的习惯。这里经常刮风、落土,什么东西上都有土,当地人拿起啥东西都先拍打一下,嘴对着吹几下。巴扎上卖馕的,卖葡萄干杏干的,卖坎土曼镰刀的,卖帽子衣服的,卖皮鞋皮具的,东西拿到手里,都一样的动作,手拍打几下,再嘴对着吹两下。托乎提接过铜壶,也吹了两口,鼻子对着闻了闻。

“这是三百年前的东西。”托乎提说。

“你咋知道是三百年前的,我拿去让文管所专家看了,说应该是元末明初,阿拉伯人带来的东西。你看,铜也不像当地的红铜。”

“我不知道你说的元末明初是啥时候。这个东西肯定是龟兹的匠人打的。用料是旧铜。你说它的铜皮有八百年也行,但接缝处铁锤敲打的痕迹只有三百年。”

托乎提从壁龛上拿下一把铜壶,吹了吹土,拿布子擦擦,给徒弟看。

徒弟以前见过这个铜壶。

托乎提说这是他家祖传五六代的铜壶。托乎提小时候抱着它玩的时候,它已经有三百年,他奶奶告诉他的。那时铜壶的色泽和样子还在托乎提的记忆里。托乎提又看着它过了五十年。五十年让一个小孩快变成老头,铜壶的变化却不大,只有壶嘴的接头处多了些绿锈。托乎提母亲在的时候,经常拿下来擦,绿锈长出一点,就擦掉,再长出又擦掉,好像土地长草一样,那个地方总是不停地长出绿锈。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年,那地方终于被擦出一个洞来。

一个东西,从新变旧是容易的事,从旧变古就不容易。托乎提说。人顶多把铜壶用到壶嘴的接缝断开,壶底露水,壶身的文字和图案模糊,就不能当壶用了。这时的铜壶有两个命运。一是给铜匠修补,补好用几年坏掉,再扔给铜匠,拆了,好的铜皮做另一把壶的材料或修补旧壶的补丁,烂铜皮熔了。一把壶到此就算完了。二是人用坏扔在院子里,被沙土埋住。接下来就是时间在用这把铜壶了。

一把好铜壶能用好几代人。这要细心用。一般用过几代人的铜壶,家人就不用了,在壁龛上供起来。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铜壶,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给时间在使用。就像佛窟的那些壁画主要是交给时间在看。铜匠们打造铜壶时,知道哪些是给人用的,哪些是给时间用的。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费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说,铜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铜壶,都不是用来装水的。铜匠希望这样的作品,被人重金买去,然后深埋沙漠。铜匠也可以自己把这样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给时间。但铜匠还是希望它先卖成钱,在别人手里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传的老东西有多老,但土里出来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土里的时间不同于地上,谁都没在土里待过。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里待过,对土里埋的东西熟悉得很,一个东西到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个七十岁人加起来活掉的时间。托乎提这样说。

一般人见过七十岁的老人,没见过十几个七十岁老人活掉的时间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铜壶上的那种老。但这种老他没法让徒弟也看到。也许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样老的时候,会看懂铜壶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时间了。

在文物贩子托乎提眼里,这个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没变过。生活本身是一个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过了千百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没人来收藏,这样的文物变不成钱,但更有价值。整个龟兹老城就是一个大文物,毛驴和驴车是古代的,镶和镶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镰刀是古代的,龟兹河边那些土块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是古代的,杏树桑树麦子苞谷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龟兹桥头那些老头们忧郁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边的微笑和羞涩是古代的,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王爷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铜壶的样式图案是古代的,铁匠铺铜匠铺大锤小锤的叮当声是古代的,染眉毛的乌斯玛草是古代的,牲畜巴扎上羊羔的叫声和驴鸣是古代的,托包克游戏是古代的,鸽子和斗鸡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烟是古代的,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古代的。

时间在这里不走了,好多老东西都在,或者说许多东西老在了这里,那些几干年的老东西,都能在龟兹桥头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龟兹老城哒哒哒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们在谈论女人,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看不见的一部分。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了。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每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终点。所有的时间,走向一把铜壶。那些古代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停在铜壶上。一把铜壶上的时间,就是自它诞生始的所有时间。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见了留在这个地方所有东西上的时间,他认识它。

他的徒弟们还不认识时间,他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只有给他们讲女人,讲女人最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托乎提这么老了,闻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还是心动。托乎提说,女人永远是个新东西。从女人身上能看见新的时间来了。这时候,托乎提会睁一下眼睛。

二零一零年三月

月光王后

佛窟小小的,像农家土窑洞,里面有一种干燥透了的味道。阳光方正地照在门洞口的尘土上。壁画里的国王和王后都干透了,勾勒他们的蓝色和红色,保持着千年来几乎不变的鲜艳。

王加不清楚千年前的鲜艳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壁画上的颜色一直没变,这些采自自然的颜料,把天然的艳丽保存到今天。王加从二十几岁分配到龟兹佛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壁画的颜色就一直没变过。他天天看着壁画,能感觉到不变。他的整个青年时代,就是在临摹这些几乎全裸的女性人体中度过的。那时坐落在僻静山谷的龟兹佛窟还没有成为旅游区,研究所只有他们几个分配来的绘画系学生,主要工作是临摹壁画。王加认识的人也几乎全是壁画里的,他一座洞窟一座洞窟地临摹,直到有一天,他走进有月光王后的洞窟。

月光王后的脸部剥落了一片,没有眼睛,看不见临摹她的人,没有鼻子,闻不到进洞人的气味,没有嘴,说不成话。只有裸露的腿、腰肢和乳房。

王加先临摹出王后全裸的身体,然后,添加腰部飘带。添加的过程像是一场漫长春梦的清晨,给相爱一夜的美人穿衣。月光王后唯一的衣服是腰间的环饰和飘带,巧妙地遮住私处。乳房是暴露的,随着舞姿朝上耸起,乳头盈红端庄。这幅壁画讲述的是仙道王在一次舞蹈中,看到了王后将要寿终的预兆。画面中国王坐在有靠背的坐塌上,身后有一箜篌。王后在国王面前赤身舞蹈,她的身材修长美丽,手臂与脚腕处有带铃,双手舞动彩巾,左脚后跷,身体前倾,双乳突出。这显然是王后最后的舞蹈,也是龟兹壁画中最迷人的裸体舞蹈画。

王加自从进入这个洞窟,便一心一意地临摹月光王后。他临摹了多少遍记不清了。描绘的过程是对身体最深情的抚摸,从高扬头顶的手指到单腿后跷的脚趾,画到大腿内侧时,原作的线条也是细细轻轻,临摹更是轻柔无比,仿佛手指从中间轻轻抚过,感觉那地方肌肤的柔软和细嫩。画乳房时王加的手直颤抖,王加那时已谈过一个女友,也接触过女人的身体,但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乳房,圆圆的、举举的、傲傲的,两个亲亲热热挨在一起,相互陶醉的样子。王加浑身涌血。月光王后让他有一种到达高尚的情欲。

在临摹118窟宫女诱惑图时,他的心中满是淫荡。宫女诱惑图讲的是佛祖决意出家,宫女全裸身体,做各种骚态诱惑,主诱宫女身体肥大,右手捧左乳,诱惑佛祖,乳尖的笔触和颜色也极有挑逗意味。旁边众宫女亦全裸身体,“所有女人幻惑之能,悉皆显现”。那样的女体在王加看来,有肥美肉体的感觉,看着只有性欲没有情欲。

一次,王加已经把王后的腰饰画出来了,又冲动地擦去,让腰饰下面两腿间的线条一点点透露出来,带露的花蕊透露出来。

王加发现壁画的原作者,那位千年前的画师,也是这样完成壁画的,在一小块褪去飘带的下面,是一层和肌肤一样的色块。可能所有女体,都是这样画出的。先画出完整的裸体,画师用目光一遍遍地抚摸欣赏之后,再恋恋不舍地画上衣服。眼睛是最后画上的。所有服饰画完后,再画出眼睛。画中人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着衣的自己,而整个绘画过程中被画的人没有眼睛。

后来毁壁画的人也害怕眼睛,佛窟中几乎所有眼睛都被抠去,佛的,供养人的。壁画中的佛和人,什么都看不见地存在着。

佛窟壁画遭受了时间和人为的严重损害,几乎没有一幅是完整的。临摹是忠实现实的绘画行为,它要求绘画者画出壁画现在的样子,壁画中每块泥皮每个划痕都必须真实记录。王加一开始就注意到壁画上普遍存在的一种刃痕,从壁画底部到两三米高处都有,后来王加知道这是坎土曼的挖痕。坎土曼曾经对壁画进行过疯狂的挖砍,留下数不清的弯月形刃痕,一拃多长,指甲盖深。这样的挖砍主要针对佛身,相对来说,那些赤裸女体遭受的毁坏比佛像要轻微,留在她们身体上的多是被亵渎的痕迹。

毁坏和消磨也再创作了龟兹壁画。这是王加对壁画的认识。时间本身的损害是轻微的,壁画颜料以及附着颜料的泥皮以及承载壁画的洞窟,都经受住了两千多年时间的消磨。那些人为的乱划和涂抹、坎土曼砍挖的刃痕、盗窃者成块剥离后留下的裸壁、烟熏火燎的黑垢,也都无可挽救地成为壁画的一部分。它们同样是时间的痕迹。一切发生在时间中的事,都是时间的。时间给了它们时间。那些没时间发生的事,不是时间的。佛窟壁画是时间的,壁画中的佛是时间的吗?那些佛本生故事,发生在时间中吗?佛脚下的步步莲花开在时间中吗?还有那些美丽的裸女。这样追寻下去,会找到时间之外的存在吗?

时间在不断地修改佛窟壁画。时间让这些画变成现在的样子。时间是伟大的画师。王加要把时间所呈现的颜色和韵味画出来。把时间进入一幅画的漫长道路和脚印画出来。说到底,佛窟所有壁画都已经是时间之画,时间把画面和它深处的一切占领了。尽管残破的佛看上去还是佛,残破的供养人还是供养人。但是他们已经属于时间了。时间不容许时间之外的事物。

王加不但要临摹出那些美丽女体的线条肤色,还要临摹出线条肤色中的时间。王加感到画出时间的不可能,尽管那些灰旧的颜色可以调出来,但调出来的颜色终究不是时间的颜色。它没有深度。王加尝试了另外一种加快时间的办法,把临摹的壁画挂在屋里,在烟火中熏。这是制造假古画的人用的办法,烟和灰的颜色都是时间的颜色。但是,那种烟灰色只浮在画表面,无法进入颜料以及纸张内部。无论画出来的烟灰色还是熏出来的烟灰色,都是新的,无法和时间的颜色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