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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光(7)

自从荒野中出现一条黑乎乎的大公路,把好多动物的路截断。荒野就不像以前了。好长时间,动物不敢接近柏油路,这条黑路有一股难闻的怪味道。动物的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这条油黑道路上却没有人味儿。

直到现在,蚂蚁还没有穿过这个黑乎乎的道路。蚂蚁搬家到公路边就停住,下一次搬家远离公路。不论黑蚂蚁还是黄蚂蚁,都不敢爬上比它们还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从刺鼻的黑沥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这是一条人的路,但没有人走动,只有一种巨大的东西轰隆隆过来过去,好多老鼠被它轧死。尽管这样,老鼠还是很快把洞穴筑在公路边,路上不时有人遗落的食物,自从荒野中有人开垦种地,这条柏油公路也变成往外运输农产品的道路。路边遗落最多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剥开吃了,棉花拖到洞里当被窝,生小老鼠的时候,棉花是最好铺盖,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温软的棉花里。野黄羊在半年以后才敢跑过公路,它们一旦不害怕公路,马上又会贪恋它,在公路上撒欢,卧在路中间晒太阳。野猪对待公路的方式特别,它用嘴拱路边的沥青,想把路面拱掉。鸟沿着公路飞,不时落下寻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鸟,还有黄羊。撞死的黄羊马上被司机拉走,留下一摊血。老鼠和鸟的尸体会长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车轮反复碾压,最后变成尘土被风刮走。

早年进荒野的人,沿着兔子的路走,沿着羊道走,人进荒野都领着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狗跟着人进城赶巴扎,知道往城里走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后没路了,整个荒野敞开在那里,荒野像一条没边没沿的路。这时人就没方向了,不知道往哪走,只有沿着羊道走,沿着兔子路走。走着走着这些路变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见了。

从县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过五个村子。村子挡在路中间,黑黝黝的,像一头卧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它闭着眼睛,没有一个窗户亮灯。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过这些村庄时,它脖子上铁环的响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它被五个村庄的狗追咬,一个村庄的狗叫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的狗叫又往下传,最后是阿不旦村的狗叫,从县城边,到阿不旦村,六个村庄的狗叫连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时,天已经亮了。它在村外看见村子渐渐明亮起来,房子、树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样看的时候,大黑狗眼泪汪汪,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外狗,这个村庄没有它的窝了,它被卖掉了。

大黑狗站在村头等玉素甫的摩托车,村子里逐渐有了声音,狗叫声、机器声、驴蹄声混杂一起,先是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出村子,司机对它打了声喇叭。接着是牧羊人赶羊群出村,看见路边的大黑狗,朝它友好地叫了一声。大黑狗羞愧地扭过头。它清楚村里人都知道自己被卖了。人活脸,狗活皮。一条狗活到最后被卖掉,算是活得没皮了。大黑狗不想看见村里人,更羞于看见主人家的人,它只等玉素甫的摩托车。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过头,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样拖在地上。它从此变成一条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没回过村子,也没追咬过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游荡。有一年,它顺着柏油路又去了趟县城。大黑狗怀想县城街边的美食,街边随处能捡到好吃东西。它还怀想老城收废品人家铁链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门口,往里看,一条大黄狗向它扑咬,堆满垃圾的院子黑黑的,还是那些狗都不愿意闻的混杂气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尽的龟兹河滩游走,想到很久前随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扎上认识了好多狗,狗和狗认识了,主人间也就认识了,有时先是人和人认识了,身边的狗也熟悉起来。熟到恋爱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两家就有了走动。狗娃子没睁眼睛的时候,养公狗的人家就被养母狗的人家叫过去,说,狗娃子是两家的狗生的,你挑一个吧。狗是从小看到老,厉害狗眼睛还没睁开就会咬人。养公狗的人挑一个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会留一个,其余的给村里人。来要狗娃子的人,都会带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麸皮的,带两块干骨头的。养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带狗食,狗娃子是两家狗的后代,都有抚养义务。

大黑狗是一条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负责任。

大黑狗每年让村里的好多母狗怀孕,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娃子。然后,母狗家的人就接连来报喜:“我们家母狗又给你们家大黑狗生了一窝,七个,我给你留了一个。快过去看看吧。”

大黑狗主人买买提实在没办法,说:“你送人去吧,我们家都快成狗窝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后我们家大黑狗配谁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苞谷。你拉着母牛到乡上配种,都收钱的。”

主人买买提从来没收到过半袋子苞谷,大黑狗依旧年年让村里好多母狗怀孕,然后,主人买买提领着大黑狗,端着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后代。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丢。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厉害狗,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伯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入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大黑狗在村外荒野上游荡了几年,最后老死了,还是被狼吃了,没人知道。只是玉素甫经常在夜里听见大黑狗在荒野里吠叫,经常梦见被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很少一个人去野外,也很少去县城,他的工程队散了,包工头玉素甫回到村里,变成一个不爱出门的人。

大黑狗买买提也经常听到自己家的狗在荒野里叫,他赶驴车去找过几次,没找到。

大黑狗的叫声还在,在竖着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当月圆之夜,大黑狗站在高高的沙包上,舔净脸、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嘴对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它吠叫的时候,远处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着叫,嘴对着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悬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汇成汪汪的银白海洋。

二零一零年二月四日改定

牙子

一、徒弟

托乎提身边围着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大巴郎子,都是托乎提的徒弟,他们叫托乎提师傅,有的跟着他学看性口、做牙子,有的学做古董买卖,还有的只想听托乎提讲女人。托乎提讲起女人来最起劲。巴扎日龟兹桥头是最热闹的地方,两边的人行道上摆满古旧文物旧鞋帽旧收音机以及不知道用处的旧铁零件,让人感到这个地方的啥东西都用旧了,连卖旧东西的人也像从旧年月里来的,衣服鞋子和长满胡子的脸,都灰突突的。托乎提和他的徒弟也灰突突的。唯有桥上过往的漂亮女人是新的,她们穿着艳丽好看的衣裙,洒着浓郁香水,走来走去,撩得人眼睛乱动。

托乎提一早在文物摊上看一圈,没他要的东西,就坐在桥头等。做文物买卖要的就是等,那些旧东西,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出来,被风刮出来,被水冲出来,更多的被坎土曼挖出来,不管它啥时候出来,在啥地方出来,托乎提都只坐在桥头等。他的徒弟们围坐在身边,眼睛不闲地看漂亮女人。托乎提不看,闭住眼睛,他能闻出各种女人的味儿,年轻的、老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味道都不一样。闻到有漂亮女人的味儿时,托乎提就睁开眼睛。他喜欢看女人的后背和屁股,这是他看牛羊看出的习惯。

“女人的秘密全在屁股上。”托乎提说。

“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嘛,昨晚上有好事情了,你看她的屁股,高兴得开花了。”

“哪开花了,我们咋看不见?”

“你们要能看见,我托乎提的眼睛就不值钱了。你们光知道从前面看女人,从前面抱女人,就不知道女人的秘密全在后面。”

托乎提是性口巴扎的大牙子,又是古董市场的大老板。牙子是牲口买卖的中间人,赚买卖双方的中介费。牲口巴扎有一帮靠做牙子谋生的人。这是一种不吭声的古老方式交易,两人把手缩回袖筒,然后两个袖筒对在一起,两只手在袖筒里摸在一起,价钱全在指头上,卖方出一个数,牙子还一个数,一次又一次,两只手在里面推来操去,讨还半天,讨得一个都认可的价,两只手才分开。

牙子一般先和卖方摸手,要了价钱。再过去和买方袖筒对袖筒,把谈的价告知买家。买家嫌贵,给牙子出一个价,牙子还回去一个价,买家认可了,牙子再和卖家袖筒对在一起,经过又一番讨还,卖家让步了,但还是没这到买家要求。谈判僵持不下。这时候,牙子出一个中间数,和买卖双方摸手,希望都让一步。这不一定顺利,但总会做成,买方卖方,都会看重牙子的眼光。大牙子谈成一笔生意,必定会让买卖双方都认为自己赚了。牙子赚的是买卖双方的钱,只有生意谈成了,牙子才能拿到买家卖家给的佣金。

有时买家委托牙子帮自己买一群羊,有时卖家委托牙子卖一群羊。还有时是两个牙子在摸手。卖方买方在一边袖手旁观。这时候牙子就成了某一方的经纪人。

围在一旁的看客,看见袖筒里摸了半天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使劲摇的时候,就知道买卖做成了,成交的钱数是保密的。对于巴扎上的看客,最终只看见吐松早晨赶来的一群羊,下午被吐迪赶走了。其他的事情他们都不会知道。

大牙子托乎提很少掺和一两头牲口的买卖,他只做那些买卖一群羊的生意。一般牙子对一两头牲口能把握住,看看牙口,摸摸膘,抱起来估估体重,这个羊能宰多少肉,卖多少钱,不会错到哪。可是,一群羊拥挤成一片,一眼能看出值多少钱,这是大本事。你不可能把每只羊摸一下,嘴扒开看,更不可能把每个羊抱起来掂量。那是论群卖的,少到几十只,大到几百头,一眼扫过去,价钱就在心里了。这样的本事也只有托乎提有。

托乎提用做牙子赚的钱买古董。一些卖驴人,驴身上搭一片旧地毯,地毯上吊一个烂铜壶,壶里装几个古铜钱。托乎提对驴背上的东西更感兴趣。有时驴和背上的东西要一口价,生意做成,驴买家牵走,背上的东西自己留下。

托乎提不用一天到晚蹲在性口巴扎听驴叫牛哞。他喜欢坐在街边聊天、看女人,等怀里揣着文物的人从桥上过来。牲口巴扎就在龟兹桥头东边,有大买卖了会有人到桥头叫他。托乎提用看牲口的眼睛看人。又用看人看性口的眼睛看文物。前面是长腿的,会跑。后面的不长腿,不长腿的东西跑得更远。托乎提把长腿的牲口买卖给别人,自己买下不长腿的文物。

不过,托乎提认为他看得最准还是女人。看文物有走眼的时候,看牲口有偏差的时候,对女人,他只要鼻子闻一下,屁股上扫一眼,就啥都知道了。

托乎提经常给徒弟说,你们这些巴郎子,找了女朋友带来我看一看嘛。我看准的女人,你们一辈子都放心。却从来没有谁把女朋友带给他看。找他的不是请他去看牲口,就是让他看文物。托乎提看女人的本事只有当解闷的荤话说给徒弟听。他最爱说的是女人的屁股。

“女人屁股一扭动嘛,啥都扭出来了。年龄,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懒还是勤快,脾气好不好,性情爽不爽,都扭出来了。

“姑娘的屁股嘛,就像包得紧紧的棉花青桃子。一结婚嘛,屁股就分成两瓣了。分成两瓣就看得更清楚了。所以,媳妇的屁股跟姑娘的不一样。要是晚上有了好事情嘛,屁股蛋就跟开花了一样,一天都高兴得合不上。”

“哎,艾塞江,把你的女朋友叫来,让托乎提师傅从后面看一看,屁股分成两瓣没有。”

“我的女朋友屁股分成三瓣也是我分的,还是把你的洋冈子叫来让托乎提师傅看看吧,我觉得她的屁股还没分开,要不要我们帮忙呀。”

“你们这些巴郎子,不要把我托乎提的学问当笑话和游戏。你们要想好好学,去,那边五毛钱一堆的杏子,买一堆来,你看,那个卖杏子的小姑娘,坐了半天了,你们都不知道过去买一点,帮人家一点忙。”

杏子买来了,堆在半张报纸上,托乎提拿起一个杏子,吹了一下,塞进嘴里。

“对女人嘛,光看样子不行,还要学会闻味道、听声音。女人从前面过的时候嘛,一股子味道有呢。我眼睛闭住,光靠鼻子就能闻出来一个女人的年龄和长相。我们的好多女人都叫古丽(花儿),不是因为她们长得美丽像花儿,是味道像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