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直关注你,就像凝视一位登山者的背影一样。
只可惜登山者总是要攀爬到最高点,才会往下看。
而你,始终找不到最高点。
或者说,不管你爬到多高,都不认为那是最高点。
我只能一直、一直看着你的背影。
也许你认为,攻上山顶便是征服了山。
但山不会因为任何人踏上山顶而矮了半寸。
山永远是山,你仍然是你。
人们常会忘记自己拥有什么,需要适时提醒自己。
你一心爬山攻顶,无暇提醒自己。
我只能提醒你,我还在山下看着你的背影呢。
但你即将超出我的视线范围,我快看不见你了。
可不可以请你停住脚步,往下看一眼。
我不希望对你最深的记忆与最后的印象……只是你的背影。
6号美女我搬出大学时期所住的宿舍,打算念研究所时也要住宿舍。
可惜学校研究生宿舍床位很少,而研究生又多,只能用抽签方式决定谁可以住研究生宿舍。
我和赖德仁都没抽中,但苍蝇抽中了。
我在外面租了间房,很简陋的那种,像是给家境不好的高中生住的。
里头只有床、书桌、衣橱,但这就够了。
赖德仁租的房子比我好多了,里头还有电视、冰箱、微波炉和冷气。
对于研究生的生活,我早已有所觉悟,研究室才是生活的重心。
虽然修的学分比大学时少很多,但毕业论文才是最重要的。
做理论推导的,桌上总有一大堆文献要K;做实验的,成天泡在实验室;写数值模式的,整晚待在计算机前。
我是属于写数值模式的研究生,为了方便写程序和跑程序,便买了一台计算机放在研究室。
系馆四楼有四间研究室,每间可以坐12个人。
我在第二间研究室,和赖德仁同一间,座位也在隔壁。
我们的座位靠窗,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有草,草上面是天空。
到了晚上可以仰望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就是6号美女。
6号美女在台北念书,我们之间通常只在BBS上互通讯息。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忙,空闲的时间不定而且琐碎,因此我在在线遇见她的机会比以前少,也因此更渴望在在线遇见她。
也许我太思念6号美女,以致有次我把sexbeauty误认成sixbeauty。
‘嗨,好久不见。’屏幕上跳出这颗水球。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6号美女妳最近好吗?”我很兴奋回了水球。
‘谁是6号美女?’
我吓了一跳,擦了擦已专注于计算机屏幕三小时的眼睛,再仔细看。
是e不是i,我的心凉了半截。
“妳知道什么是讽刺吗?”我的水球。
‘讽刺?’
“有个人在马路边看见一大片酢浆草,便蹲下身仔细找,终于找到一朵象征幸运的四瓣叶酢浆草。”
‘然后呢?’
“然后他很兴奋站起身,大叫:我真幸运。但才走了两步,便被机车撞个正着,因为他太靠近马路了。”
‘所以呢?’
“这就叫讽刺。bye-bye。”我立刻下线关掉窗口。
只能枯守在计算机前等待6号美女是件愚蠢的事,应该要有所改变。
这个时期手机已非常普遍,赖德仁在大四下就有手机,苍蝇则是大学刚毕业便办了手机。
现在我也想办只手机,只为了6号美女。
不过如果她没有手机的话,岂不是白搭。
虽然猜想6号美女应该也有手机,但猜想毕竟只是猜想。
有天晚上刚从外面包便当回研究室,赖德仁便告诉我:
‘你女朋友刚刚打研究室的电话给你。’
“女朋友?”
‘就是翁蕙婷啊。’
“她是我女朋友吗?”
‘啊?’
“啊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了,你怎么会知道。”
‘啊?’
“不要再啊了。”我问,“她说了什么?”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干嘛想知道?’
“喂。”
‘她说她有了手机,还留了手机号码。她说你随时可以打给她。’
“她的手机号码呢?”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干嘛想知道?’
“喂。”
‘我抄在这。’赖德仁拿出一张纸。
“给我。”我伸出手。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我干嘛给你?’
“喂!”我干脆抢下那张纸。
‘我可以常常打电话给翁蕙婷,跟她聊天吗?’他问。
“不可以。”
‘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干嘛干涉?’
“你有完没完。”
‘直到你承认她是你女朋友,我就完。’
对于男女朋友这个概念,我觉得就像秋天的第一天一样,很难有个确定的点。
“你什么时候确定自己是小倩的男朋友?”我问。
‘有次小倩要我跟她一起回家,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跟妈妈说好了,要带男朋友回家。’赖德仁说,‘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是某个女孩的男朋友了。’
如果依赖德仁的说法,我和6号美女连边都沾不上。
一个月前我也问过苍蝇这问题,那时他说他和蚊子已经是男女朋友。
‘当我跟蚊子说话开始大量使用迭字时,我就知道了。’苍蝇回答。
“迭字?”
‘比如说:妳哪里痛痛?我帮妳敷敷和吹吹,再帮妳摸摸。或是说:
妳被虫虫咬了?虫虫坏坏,我替你打打。这样还会痒痒吗?’
“这……”我鸡皮疙瘩掉满地,“这是在哄小孩子吧。”
‘当你把某个女孩当小孩子哄时,她就是你的女朋友了。’
苍蝇的说法也不适合我,因为6号美女在我眼里和心里都不是小孩,她很巨大。
‘再告诉你有没有女朋友的差异吧。’赖德仁又说。
“什么差异?”
‘没有女朋友时,觉得身边都没有美女,不晓得要追谁。’他说,‘但有了女朋友后,却发现路上到处是美女,甚至到7-11买瓶饮料,店员也是美女。’
“这话太经典了,我一定要用笔抄下来。”
‘好说好说。’
“然后拿给小倩看。”
‘喂。’他很紧张,‘别闹了。’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我和6号美女是否算是男女朋友,是也好、不是也好,改变不了现在南北分隔的现实。
我真正在意的是,我是否能更大、更深,像大海一样。
知道6号美女的手机号码后,我立刻去办了手机。
6号美女说随时可以打给她,我便一键一键按着号码,有点紧张。
尤其是听到电话已接通的一连串嘟嘟声。
“请问6……,不,是翁……”我几乎没叫过她的名字,很不习惯,“翁蕙婷在吗?”
‘绣球?’
“是。6号美女。”
然后她在那头笑了起来,我在这头也跟着笑。
‘这是我的手机,只有我在用。’她说,‘以后就直接说6号美女。’
“我知道了。”
‘最近好吗?’
“很好。妳呢。”
‘我也很好。’
“我们都很好,真好。”
6号美女又笑了。
我们简短聊了几句后,6号美女便说手机费太贵,不要浪费钱。
这时期的手机和手机费确实都很贵,贵得很没有人性。
‘绣球。’
“是。6号美女。”
‘可以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嗯。我也有同感。”
然后我们互相说声bye-bye后,便挂了电话。
看着那只新买的手机,我突然有种时代已经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不需猜想对方在哪里,只要拨一组号码,即使对方在天涯海角,只要收得到讯号,便可听到她的声音。
吊诡的是,除非她告诉你身在何处,不然你永远不知道她在哪里。
手机让恋人们的沟通更迅速便利,但恋情是否因而更幸福美满呢?
我的手机第一次拨号是因为6号美女,第一次响起也是因为6号美女。
‘绣球。’
“是。6号美女。”
‘今天不是13号星期五吧?’
“不是。”
‘生日快乐。’
“谢谢。”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要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谢谢。妳已经说了两次了,电话费很贵呢。”
‘既然已经说了两次,那么说第三次生日快乐也无妨。’
“那我只能说第三次谢谢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我……”
‘你一定会的。’
“嗯。”
夏天结束了,秋天来了;秋天结束了,冬天到了。
我始终没见到6号美女。
再次见到6号美女时,已是2001年年初,冬天快结束时。
那天是二月中旬,大约下午一点,她突然出现在研究室门口。
我听到有人敲了已开启的门两声,便站起身看是谁。
‘绣球。’6号美女说。
我在最里面靠窗的地方,她站在门口,我注视着她超过10秒,还是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正砰砰跳着。
‘八个月没见,你就忘了我吗?’6号美女的脸上挂着笑。
“抱歉。”我应该脸红了,“6号美女。”
她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朝我走来。
“吃过午饭了吗?”我问。
‘在火车上吃过了。你呢?’
“我刚吃过便当。”
‘便当好吃吗?’
“填饱肚子而已,谈不上好不好吃。”
‘嗯。’她点了点头,打量四周。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们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讨论中午吃过了吗?’
“不。我们是……”我说,“我们是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听你叫我一声6号美女而已。’
八个月不见,原以为自己对6号美女会变得有点陌生,或是会发觉6号美女在某些地方有了细微的改变。
但她的眼神和笑容却依然如此清澈明亮,对我而言,这样就代表6号美女完全没改变。
‘只有你一个人在?’她问。
“嗯。现在还是寒假期间,其它人还没回学校。”
‘那为什么你会在呢?’
“因为……”我想了一下,“因为我想认真一点。”
‘你已经够认真了,你才研一呢。’
“还不够。我还要更努力,才能成为大海。”
‘所以我还是鲸鱼?’
“嗯。妳一直都是巨大的鲸鱼。”
‘可是我变小了呢。’她笑了笑,‘因为我瘦了。’
“对了,妳怎么会选在今天来?”我说,“如果我不在怎么办?”
‘我知道你一定会在研究室。’
“妳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她笑了笑,‘我有莫名其妙的预感呀。’
“这是推理吧。”
‘请问我如何推理得出你在寒假期间会一个人待在研究室的结论?’
“好吧。”我笑了笑,“这是预感。”
‘咦?’她指着靠墙书架的最上层,‘那是绣球吗?’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那颗红色的绣球。
这颗绣球原本一直放在大学时的寝室里,搬家时赖德仁要给我,我却坚持那是他接到的绣球,他只好带来研究室放着。
“嗯。”我点点头,心里莫名其妙慌乱了起来。
‘我可以看看吗?’
我拿了张椅子,站在椅子上伸长手臂,勉强把绣球构了下来。
我轻轻擦拭绣球,擦完后拿给6号美女,她用双手捧着。
‘好怀念这种声音。’她双手摇晃绣球,绣球里的铃铛清脆响着。
“喔。”我简单应了一声,心更慌乱了。
‘没想到会是你接到这颗绣球,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6号美女又摇晃着绣球,低头倾听清脆的铃铛声。
我不能再沉默了,如果我不告诉6号美女事实,我永远成不了大海。
我必须诚实、正直、有勇气,要想拥有像大海般开阔的心胸,就不能在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这应该是谎言。
“6号美女。”
‘是。绣球。’
“虽然晚了两年多,但我还是要告诉妳一件事。”
‘什么事?’她视线离开绣球,抬头看着我。
“这颗绣球不是我接到的。”我说,“接到的人是赖德仁。”
‘呀?’她似乎很惊讶,睁大了眼睛。
“赖德仁接到后马上塞给我。所以……”我迟疑了一会,最后说:
“所以我很抱歉,请妳原谅我。”
虽然终于说出事实,但我还是觉得羞愧,低下头不敢接触她的视线。
‘然后呢?’她问。
“嗯?”我抬起头,“什么然后?”
‘你已经告诉我,绣球是赖德仁接到的。然后呢?’
“我……”
‘你该不会想接着说因为绣球不是你接到的,所以我们不该认识?’
她说,‘或是想接着说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缘份?’
我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你认为我们之所以会持续,只是因为我以为是你接到绣球?’
“我……”我终于开口,“我有时确实会这么想。”
‘那你就错得离谱。’她说,“我们会持续,是因为你这个人。”
“我?”
‘如果当时是赖德仁抱着绣球上台,我后来还是会认识你。’她说,‘认识你的过程也许不一样,但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会认识你。’
“可是我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坦白,这是不对的。”
‘关于这点,你是该好好向我道歉。’她说,‘向我道歉吧。’
“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嗯?”
‘你已经因为不够坦白而向我道歉,我也接受了。’她笑了笑,‘但关于我们之间,你却没什么好道歉的。’
“可是我……”
‘还有问题吗?’
我愣愣地看着6号美女,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缓缓摇了摇头。
‘好。’她将绣球举到胸前,‘要抛绣球了哦。’
“嗯?”
‘还发什么呆?’她说,‘准备接绣球呀。’
她说完后便向我抛出绣球,我反射似的接住。
‘谁说接住绣球的人不是你?’她笑了起来,‘明明就是你接住的。’
“6号美女。”
‘是。绣球。’
“妳一定会长命百岁。”
‘这要看你是否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了。”我说,“真的没有了。”
‘那就好。’她说,‘可以陪我去东丰路看看风铃花开了吗?’
“嗯。”我点点头。
我骑车载着6号美女到东丰路,但风铃花还没开。
一整排黄花风铃木上的叶子几乎掉光,路上积满了淡褐色枯叶。
“还要过几天才会开花。”我说。
‘好可惜。’6号美女叹口气。
“风铃木的叶子现在应该只想着要赶快凋落,好让风铃花早点开。”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预感又来了。’
“是吗?”
‘你一定把自己比喻成风铃木的叶子,然后把我比喻成风铃花。’
“这是推理吧。”
‘就算是推理吧。’她说,‘那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这……”我迟疑一会,‘算对吧。’
‘你的比喻还是很糟。’她笑了笑。
“抱歉。”
我们踩着地上的枯叶前进,沿途偶尔还会看见枯叶从树枝上飘落。
‘绣球。’
“是。6号美女。”
‘想听听我的比喻吗?’
“请。”
‘一片枯叶落下来就是单纯的一片落叶,只是会觉得孤单。’
她说,‘但两片枯叶同时落下来就不只是两片落叶那么简单了。’
“那两片枯叶同时落下来会如何?”我很纳闷。
‘如果是两片枯叶同时落下来,也许会让人联想到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成的蝴蝶。’她说,‘不仅不孤单,而且还很美呢。’
“嗯。”我说,“也许吧。”
‘所以我不是风铃花,我和你一样,也是风铃木的叶子。’她说,‘而且我和你会同时凋落。’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6号美女。
6号美女,妳的比喻很美,也让我深感荣幸。
虽然我很想和妳同时凋落,像一对美丽的蝴蝶在风中飞舞;但妳一定是鲜艳美丽的风铃花,不会是枯叶。
而我是枯叶没错,如果能让妳早点开花,我一定会努力凋落。
‘我该回台北了。’她说。
“这么快?”我很惊讶,“吃过晚饭后再走吧。”
‘回台北还得坐四个多小时的车呢,吃过饭后再回去就太晚了。’
她笑了笑,‘而且我今天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太晚回去。’
“可是这样赶来赶去,太累了吧。”
‘没关系,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目的?”
‘我说过了呀,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听你叫我一声6号美女而已。’
“6号美女。”
‘是。绣球。’
“如果妳不介意,下次妳想见我一面时,请告诉我,我就去台北。”
‘我介意。’
“嗯?”
‘这样你几乎就得天天来台北了。’
我静静看着6号美女,感动得说不出话。
‘绣球。’
“是。6号美女。”
‘载我去坐车吧。’
“嗯。”我点点头。
我载6号美女到火车站旁的客运站,然后陪她等车。
‘绣球。’
“是。6号美女。”
‘风铃花开时,要记得告诉我哦,这样我就知道春天来了。’
“我一定会告诉妳。”
‘嗯。bye-bye。’
“bye-bye。”
6号美女笑了笑,挥挥手后上车。
六天后风铃花终于开了,少许黄花点缀在风铃木上。
再过三天,风铃花完全盛开,东丰路上又是一片黄色花海。
人们常说红花需要绿叶衬托,才会显得更美;但黄色风铃花在绿叶落尽后的枯枝上盛开,反而有种无法言喻的美。
可能是6号美女不在身边吧,我觉得那应该是一种凄美。
风铃花应该很寂寞吧,即使拼命绽放出满树鲜黄,叶子也只能安静躺在地上,只在人们踩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打手机给6号美女,告诉她风铃花开了。
‘春天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兴奋。
6号美女或许忘了,或许不愿意特地强调,她以前说的是,当我们一起看见风铃花开时,才算是春天的第一天。
但今年只有我看到风铃花,所以春天其实没来。
春天虽然没有真正来临,但却走得很干脆,夏天提早来临。
然后夏天走了,我升上研二。
八个月又过去了,我和6号美女都没见上一面。
这期间我们偶尔在BBS上互丢水球,或是透过手机说说话。
由于手机费实在太贵了,我便时常在BBS上静静等待6号美女。
但这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得经常遇见sexbeauty。
‘最近看了《哈利波特》这本书,很好看。’sexbeauty的水球。
“喔。那妳知道哈利波特的妈妈生他时,是自然产还是剖腹产?”
‘这是什么鬼问题。’
“换个方式问好了,哈利波特额头上的闪电标记怎么来的?”
‘不知道。’
“哈利波特的妈妈是剖腹产。医生在开刀时,不小心割到哈利波特的额头,所以哈利波特的额头上有闪电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