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片室又安静下来，几乎只有呼吸的声音。终于，凌远扯动嘴角：“我决定了，你不用再说。这个手术，你也不必参加。”
李睿脸上的痛楚多于愤怒：“你决定？又是你决定？”
凌远：“对，就跟我决定收郁宁馨，我决定让廖老师辞职，我决定从你手里接过江行长的小舅子……一样，这是我的决定。不管我是凌教授还是凌院长，李大夫，我都有足够的资格，做这个决定。”
他说罢拿起电话，要拨电话，被李睿抓住手腕：“我没有权力推翻你的临床诊断和判断，但是我有权力质疑你滥用医疗资源。冯渺的医疗费用并非由她自己担负，是程明捐助的基金。而你和我，在监督这项资金使用上，有同等的权利。当我们有不同意见的时候，理应通知捐资人程明，解释过程。”
凌远微微眯眼，把电话拿过来，拨通影像科：“是我，凌远，准备给一个患者做腹部ct……嗯，立刻，马上。”他放下电话，淡淡地笑了，朝李睿道，“这个病例，如果程明改变主意不愿意捐助，那么也可以作为有教学意义的病例，由医院减免费用。李大夫，你该不会否定这个病例对于今后临床教学经验积累的意义吧？”
李睿愣怔几秒，颓然转身，大步走出了看片室。
凌远慢慢回到院长办公室，推开门，打开灯，走到沙发边上坐下，刚想躺下去，目光落在旁边的纸篓——里面丢着一份外卖，那是林念初之前送来的那份粥。
凌远望着那份丢在纸篓的外卖，呆愣了好一阵子，终于慢慢躺下去，抽出钱夹，打开，里面放着一张他搂着林念初坐在海边的照片。
照片是几年前在美国d州时，照片上的林念初，笑容明媚灿烂。
耳边回响起林念初说的那句话：“小远，你确实聪明能干，可是非要这样，或者把别人当废物鄙视，或者……是你在意的，就要当3岁孩子管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影像科的CT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肝门静脉血栓。
ct片平铺在凌远的办公桌上，凌远抱着双臂瞧着。
侯宁推门进来：“凌院长？”
凌远：“确定是肝门静脉血栓。”
韦天舒：“你准备给她手术取栓？”
凌远停了一会儿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我去跟冯渺谈谈。”
韦天舒：“啊？”
凌远：“让她决定，她有权利了解和选择。”
icu病房里，冯渺呼吸不稳，表情痛苦，睫毛颤动，嘴唇轻轻地动着，仿佛在说什么。
朱建华站在她身边，盯着监测屏幕。
凌远罩着隔离衣，推开门，走到了冯渺床边，握着她手，低声唤她。
冯渺眉头紧皱，半张着嘴呼吸，睫毛颤动几下，终于是半睁开眼。
凌远温声开口：“冯渺，我是凌远，平安很好，过几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
冯渺混沌的眼睛在听见“平安”二字的时候，逐渐聚焦，极努力地呼吸，肺部发出扯动风箱样的杂音，她望着凌远，费力地启动嘴唇：“谢……谢你。”
凌远眉头跳动，过了好一会儿，望着她开口：“冯渺，我想跟你谈谈你的情况。现在，没有家属可以跟我来讨论做一个决定，我……只能跟你自己谈。”他望着她，神色间疲惫，而带了一丝少见的茫然，缓缓地说：“……通过检查，我们发现，你所移植的肝脏，发生了肝门静脉血栓，这可能是造成现在植入肝功能不正常的原因，也许也还存在其他的原因。手术可以取栓，但是……”
冯渺抬了抬手，凌远停下来，看她努力张嘴，他凑近一些，冯渺努力吸气，仿佛攒足力气开口：“我……我病了很多年，撑……撑了很多年，就想……撑到，平安……有……转机。”
凌远的眉头颤了颤。
冯渺：“多……活一天，是……赚一天，是你们……这么多，好人给的。”
凌远迅速低头，垂下眼皮，低声道：“这个手术，做得并不完美，回头看，如果当时我能更快地吻合血管……”
冯渺扯动嘴角微笑，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她的手颤巍巍地勾住凌远的手：“我的娘家人都劝我……放弃这个孩子，他一岁时，我……妈妈，差点就偷偷抱走……丢……丢掉。”
凌远猛地抬头。
冯渺：“后……后来，越多人……说我，早晚跟他一起完蛋。可是……我撑……撑着，想让这个孩子，他有个机会，有个转机……凌院长，我们母子碰到你们，碰到你，是个……”她长大嘴吸气，凌远想阻止她，她却坚持摆手，要说下去，“是个……奇迹，一个我不敢盼，但是又一直不甘心放弃的，奇迹。”
冯渺握住凌远的手，凌远闭上眼，睫毛轻颤，依稀有着晶莹的光，许久终于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很费力：“我希望能给你们母子奇迹，可是……如今再对你进行手术，却是一场最大的冒险。可能真的只有在奇迹发生的情况下，才能再给你和平安更多的时间。”
冯渺的目光有些恐惧，也有些茫然，她沉默了好一阵，久到凌远不安地查看她的心跳和呼吸。
冯渺终于开口，声音飘渺：“凌院长，我能……试试吗？”
凌远：“什么？”
冯渺：“试试……有没有奇迹？本来看着他……终于有了转机，我应该能放心，可是，他爸爸也不在了……”
凌远：“程明愿意长期资助平安，你放心。”
冯渺：“他……真是个大好人，但是，他一个单身的男孩子，平时又忙，平安……”
凌远：“到时候，我会安排好。”
冯渺突然再抓紧凌远的手，神色间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无尽的渴望：“凌院长，求你……让我……让我再多陪陪平安，我不舍得啊，我不……放心……”
医院附近，李睿坐在夜宵的条凳上，摊主热情招呼着：“酸辣粉马上出锅，羊肉串再有两分钟……”
李睿：“有酒么？”
摊主：“啊，咱夏天是有扎啤，这大冬天……”
李睿从兜里掏出皮夹，拿了两张100的给摊主：“您帮我弄两瓶二锅头。”
摊主愣了愣，随即乐呵着点头，朝后面穿羊肉的女人：“绣绣，家去把柜里那几瓶二锅头都拿来。”转头朝李睿道，“家就在后头巷子，几步路，那是留着自个儿喝的。”
片刻后，摊主老婆提着三瓶白酒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摊主拿过一瓶，打开，正四处想找个干净像样的杯子，酒瓶已经被李睿拿了过去。但凑到嘴边，还是没喝。
他有些发呆地望着已经开始冷清的街道，旁边忽然响起郁宁馨的声音：“老板，10串羊肉串，10串板筋，10串掌中宝，10串鸡胗，40串麻辣烫蔬菜，您搭配着给。”
李睿循声回了下头，恰好郁宁馨等老板准备的功夫，畏寒地蹦跳着朝这边踱过来，突然看见手拿酒瓶子的李睿，惊讶地：“领导？！”
李睿面前的菜完全没动，最终酒也没喝，只是怔怔地靠着墙，一手玩弄着两把血管钳，他的手指匪夷所思地灵活，那两把血管钳在他颀长的五指中几乎在眩目地翻飞。
郁宁馨坐在他旁边瞧着他，看着桌上没怎么动的酒菜，半晌才道：“喂，都冷了！”
李睿垂着眼皮，神色自嘲：“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
郁宁馨：“啊，为什么？”
李睿：“因为我习惯了，习惯在任何一个有可能被叫回去上手术的时候，不能喝酒。今天……其实我不可能被叫回去了，因为我不同意这个手术。但是如果手术真的一定要做，我觉得……我还是该进手术室，而不是喝酒。”
郁宁馨挠头：“你在说什么？”
李睿：“我不认同这个手术。是因为我认为，成功几率很低，低到可以忽略，低到不能拿病人如果不手术，能仅剩的最后日子来冒险。”
郁宁馨：“啊？”
李睿：“但是，不等于这个决定做了，我有权利为了坚持自己的意见，让这个已经很低的几率，变得更低……对吧？”
李睿把手中的血管钳突然抛起来又接住，仰头，站起来，掏出手机，拨号。
几乎是于此同时， 凌远缓缓走进手术室楼道，手里握着手机，神色有些犹豫后还是刚拨了两个号——
手机响起来，凌远看见号码，先是一愣，随即，淡淡地笑了。
电话里传来李睿的声音：“凌院长，如果您决定了一定要做这个手术，我想，我还是最合适的助手。”
凌远：“嗯，那你就过来吧。”
无影灯下，冯渺的手术正在进行。
凌远在对着显微镜操作，李睿在旁配合。
凌远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汗，终于，他声音喑哑地说了一句：“好了。”
显微镜被移开，凌远偏了下头，护士过来，用纱布擦去他额头的汗。
结束手术后，凌远背靠楼道，拿一杯咖啡。
麻醉师路过：“今天这个取栓手术……可算完美了。”
凌远却毫无所动，只沉默地站着。
深夜，刘茂然正在看一份最新回顾文章的摘要，看着看着，目光又落在桌角的两颗金纸包的巧克力上面。
他面色从烦躁变得阴郁狰狞，喃喃自语：“烂女人，贱货，不要脸的东西，你也配找个正经人结婚？！你……你这种烂女人不要脸的女人该被人玩，被千人踩，万人踏！”
他说着激动起来，满面潮红，激动地捶着桌子，然后起身打开保险柜。保险柜里有7、8件有些脏污的甚至是扯破的女性内衣。他拿起一件，又打开另外一格，从中拿出一本相册，打开，里面是一个跳舞的女孩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化妆，也已经是20、30年前的样子，但是女孩子的身段柔美，舞姿曼妙，而舞台的标题上是——z市医学院第17届文艺汇演。
刘茂然一张张地翻动相册的页面，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忧伤，当翻到最后，却是一张残破的照片，只剩了原来的1/4不到，仿佛本来是女孩子和旁人的合影，其余的被剪掉了。
刘茂然脸上显出愤然的神色，喃喃地：“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脸，为什么不要脸地跟别人上床，该死，这种贱女人都该死，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没有！”
他神色奇特地暴戾，又有着奇特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