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海吹来的风渐渐冰凉起来,河川两边的芒草由绿变灰,在风中荡漾飘动。最近找泽田和夫处理丧事的人少了许多,老人可以空闲下来准备过冬的食物,从大自然中摄取。
泽田和夫带着于连宗在来到河畔,虎太无所事事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用简易渔网拦截溯河产卵的三文鱼,合力将入网的鱼群往岸上拖,大片银灰色的三文鱼奋力跳动,妄图冲破渔网回到河中。
虎太对鱼群狂吠,流露出贪吃的眼神,蠢蠢欲动,但没有上前咬取。它朝两人叫了几声,泽田和夫从渔网中挑出几条小鱼丢在一旁的草丛,虎太疯狂扑去。
看来大有所获,于连宗还是第一次见三文鱼,只见这种鱼鱼体侧扁,背部隆起,嘴齿尖锐,鳞片细小,就不知道肉质鲜不鲜美。他正要将三文鱼不断丢入鱼篓中时,泽田和夫阻止道:“先别动,把那些背部有橙色条纹的放了。”
于连宗不明所以,道:“为什么?有毒吗?”泽田和夫看了他一眼,目光炯炯有神,银发在海风中胡乱飞舞,咳嗽一下,道:“有橙色条纹的是要产卵的母亲鱼,尽量放归它们。”说着就动手查看,将一条条背部带有橙色条纹的三文鱼丢至河中,入水后的三文鱼很快游走。
于连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突然想起老人善良的心底,起初“包庇收容”自己这个“逃犯”,现在对产卵的鱼儿网开一面。他尊重老人的意见,将那些“怀孕”的三文鱼丢入河中。但是等到结束“放生”时,他们所捕获的鱼就少了许多。
泽田和夫轻叹一口气,道:“以往这些鱼够我过一个冬天,现在还加上你,显然还不够。”于连宗睁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老人在埋怨他这个新来的累赘。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泽田前辈,我吃得少,这些够的。”
老人咳嗽几下,看他一眼,又回头朝灰色海面望去,道:“不行,这里的冬季非常严寒,可找到的食物非常少。去海面捕一些秋刀鱼,这片海域的秋刀鱼多得是。”于连宗高兴道:“那好,我也想见见秋刀鱼是什么样。”
老人朝他鄙视一眼,道:“我不能跟你去了,海风刮得紧,我怕咳嗽得更严重。这样吧,我在屋里腌制这些三文鱼。让虎太随你去。”说完指向在一边津津有味吃着鱼肉的秋田犬,它听见老人呼喊他的名字,立刻抬头望着他。
于连宗和虎太相处不够亲近,疑问道:“它能行吗?”虎太不高兴地朝他叫了几下,泽田和夫道:“以往是我和他坐小艇出海捕鱼,这狗机灵得很。”说完怜爱地朝它笑了笑,又丢几只小鱼过去。
于连宗勉强笑了笑,道:“好的,不过要不要将那些即将产卵的秋刀鱼放生?”老人被他问笑了,反道:“我倒是要向你请教,秋刀鱼怀孕产卵是什么样子的?”于连宗答不出,尴尬一笑。
带上一些捕鱼工具,于连宗起身坐上小艇出海捕鱼,虎太跟在他身后,跳上小艇,朝他叫了几声。于连宗不悦道:“日本狗,你想命令我开船!前辈不在,我可以把你弄死喂鱼。”虎太收到他的死亡威胁,目光锐利,龇牙咧嘴,叫声更大些。
于连宗轻哼一声,用橹板划水,将小艇开出海面。泽田和夫叮嘱他不要距离岸边太远,否则遇上风暴就不好了。海水随风微微波动,这片海域风平浪静,看来捕鱼条件好极了,于连宗将船开至近海,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岸边木屋。
这下可以放手捕鱼了,他朝船边的海水望去,成片鱼群在海底游来游去。于连宗眼睛发亮,找到了泽田告知他的秋刀鱼,鱼体延长扁平,背部中间有一条微弱棱线。他正要回身展开渔网,只听见“噗通”一下落水声,虎太掉入海中,没有任何的求救叫声。
于连宗惊慌了,赶紧趴在船上朝虎太落水点大喊:“你这条日本狗,找死也不是这样的,你在哪里,快点出来!”透过清澈的海面,竟然看不见虎太的身影,他怀疑肯定被海中猛兽叼走,下一个猎物就是他!于连宗后背发凉,赶紧放下手中的渔网,将橹板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周围海域状况。
这时,他身后船尾的海面有一片破水声音,于连宗下意识转身看去,将橹板放至胸前。一阵响亮的落地声,浑身湿透的虎太从海中跳回到船上,嘴里叼着几条长条鱼。
于连宗转忧为喜地走了过去,道:“原来你这条狗偷偷入海捕鱼去了,吓了一跳!”虎太将口中的长条鱼放入船中,抖动全身,海水从他身上哗啦啦地流下来,一脸威武神气。长条鱼不断跳动,妄图跳回海里。
于连宗猛地弯腰低头将其捉住,仔细一看,竟然是秋刀鱼。他嘿嘿一笑,将其中一条丢给虎太,其余的放入鱼篓里,夸奖道:“真有你的,竟然给我一个下马威,看着吧,我捕捉到的鱼比你更多!”虎太似乎听懂了于连宗夸他的话语,咧嘴叫了几声示好,随后吃着秋刀鱼。
于连宗站起来,在手掌间吐了一把口水,摩擦一下,将渔网施展拉开,看准海底下的鱼群,猛地将渔网洒向海面。虎太停止进食,哈着嘴巴看着于连宗。于连宗双手拉住渔网,等到渔网缆绳有细微的抖动,心里大喜,鱼儿进网了!
他使劲地将渔网往上拉,心里默念着“一定要大有所获”,不然都比不上一条日本狗了!果然不出所料,渔网中沾附着许多秋刀鱼。虎太这时过来“帮忙”,叼了几条鱼乖乖地回到原处,吃起大餐。于
连宗气得哭笑不得,一边将渔网拉上船,一边笑骂道:“狡猾的日本狗,回去一定炖了你!”渔网被拉到船上,于连宗开始将网中的秋刀鱼放入木盆中,这回在船尾吃饱的虎太过来帮忙了。于连宗威胁道:“死狗,你还有脸过来。”
虎太脚步缓慢下来,朝他伸出舌头,于连宗并不买它的帐,举起一条秋刀鱼做出砸它的动作。虎太没有惧怕,反而更加大胆地走向渔网,快速地叼起一条鱼。于连宗这回真的动手了,他将手中的鱼朝虎太砸去。
虎太猛地一个转身躲过袭击,来到鱼篓前,将口中的鱼放到里面,接着叼起砸落在小艇上的秋刀鱼,放到木盆里。于连宗大吃一惊,脸上愤怒之色很快消失,他欣喜地看着虎太,看来是误解它了,这条秋田犬还是挺厚道的。
虎太见于连宗脸色有所转变,小声叫了几下,默默地将网中的秋刀鱼叼入鱼篓中。于连宗脸上乐开了花,他终于明白了泽田老人称赞虎太话语的真实含义。他过去抚爱般地摸摸它的头,同他一块将秋刀鱼放置鱼篓中。
海风渐渐强劲起来,小艇来回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于连宗抬头朝海面天空望去,远处厚厚的云层聚集在一块,飞快浮动,天色很快就要昏暗下来,这是海面暴风雨要来的节奏!于连宗已经打了几把鱼,但收获较少,他还想再打一把,希望这把能捕获等多的鱼。
虎太在他脚下不安地“汪汪”叫了几声,催促他快点回去。于连宗对他笑道:“再打一把就回去。”清凉的海风吹在他身上,一股凉气侵入他体内,于连宗打了一个哆嗦,将船划到另一处海面。瞄准鱼群位置,猛地将渔网抛出去,耐心等待。
天色昏暗下来,海浪随风翻滚,小艇跌宕起伏,天空下起了小雨。虎太叫声更加频繁了,于连宗丢给它一条秋刀鱼,希望能堵住他的嘴。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他也心急得很,幸好鱼群落网了,于连宗使劲最后一点力气将渔网拖倒船上,沾附在渔网上的秋刀鱼不断抖动,那都是徒劳的挣扎,跳不回海里了。
于连宗弯腰欣喜地拉着渔网,这时虎太不安分起来了,一阵阵烦人的叫声传了过来。于连宗没有理睬它,低头望着拉网,安慰道:“好了,我不骂你做日本狗了,等下就走了。”说着看也不看地丢给它一条秋刀鱼,虎太的叫声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刺耳,似乎要提醒于连宗什么。
于连宗被它的叫声弄烦了,朝它瞪眼看去,奇怪的是虎太对着远处海面狂吠。于连宗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将渔网全部拉到船上,没有“卸载”秋刀鱼,站起来循着虎太狂叫的方向看去。
海风刮得更加猛烈,在昏暗的海面天空衬托下,海水呈现出恐怖的铁黑色,像一块巨大的黑纱一样随风舞动。“噼里啪啦”,豆粒大的雨点打在船上,如果再不走,就有翻船回不到岸上的危险!
于连宗眯眼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外海上飘浮着一个人,穿着白色制服,随海浪一沉一浮。虎太看着于连宗叫了几声,似乎在求他去看看。于连宗犹豫着,如果现在不回去,就会有被海面风暴侵吞的可能。
虎太见他犹豫不决,“汪汪”的叫声更大了,于连宗看它一眼,虎太眼中带有一丝恳求。于连宗想了一会,开口道:“死就死吧,是你请求我去救下那个人的,如果回不去就怪你。泽田前辈责问起来,我就说是你这条死狗出的注意!”
虎太兴奋地摇着尾巴,冲他叫喊几声。于连宗顶着猛烈的风浪,将小艇艰难地划到那个人飘浮的海面,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如果是一具死尸就没有多大的价值,如果不是呢?一个沉闷的响雷在海面远远传来,刹那间于连宗被吓到了,一个想法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万一这个人是从煤窑里逃出来的劳工同胞呢?
于连宗被雨水沾湿的脸露出惊喜之色,站起来看了海面一眼,那个人在铁黑色的海面显得非常刺眼,一身白色衣服,虽然在风雨中看不清样子,是生是死?但于连宗决心将这个人救下,小艇距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慢慢地能看清面容:身材高挑苗条、五官清秀,胸部微微隆起。
一看就知道是个女的,十六七岁,穿着白色马术服装,戴着一顶黑色头盔,难怪那么显眼。不过她的裤子和上衣有些磨损,好像经过什么摩擦似的。虎太朝着那位少女叫了几下,试图唤醒她。于连宗回头鄙视它一眼,道:“别叫了,你以为你是二郎神的神犬呐!”
海上风暴越来越大,小艇随着翻滚的海浪抖动得越来越严重,于连宗趴在船上,探出半个身子试图捉住那个少女的身子,但都没能成功,不是小艇向后移动一些,就是少女的身体随海水飘浮一些距离。
雨水下得越来越密集,于连宗咬紧牙关,将身子再探出去一点,右手猛地朝少女的左手一抓,终于扣住她的身子,他也差点跌入海中,惊叫几下后终于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少女身子被于连宗拖上小艇,冰冷的海水从她身上流下来,于连宗叫苦道:“可真沉。”他来不及埋怨,提起橹板划动海水,将小艇划向岸边,虎太跑过来,在少女周围嗅了嗅,然后在她白皙秀美的脸蛋上舔了舔。于连宗只顾拼命地划船,没有注意到这点。
此刻海面的暴风雨越来越大,于连宗和虎太浑身湿透,冒着冰寒气息,被狂风掀起的海浪像是巨蛇猛兽张开大嘴般,要将小艇上的一切吞掉。
于连宗巧妙地避开气势汹汹的海浪,借助于吹向岸边的狂风,小艇很快接近岸边。有救了,他回头刚想高兴对虎太说“安全回家了”,突然变脸骂道:“你这好色的日本狗,趁我没看见的时候吃人家姑娘的豆腐!”说着将橹板拍向它,虎太退后几步躲开了,无辜地朝他叫了几声。
这时岸上一个撑伞的老人对着于连宗呼叫,暴风雨掩盖住他的声音,于连宗回头看去,泽田和夫在岸上焦急地等他和虎太。小艇很快划到岸边,泽田和夫重重咳嗽几声,衣服被雨水浸湿,走过来,声色俱厉道:“你这个支那人,眼看暴风雨就来了还不知道回来!”
于连宗面有愧意地点点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你看。”他直接领着泽田和夫走上小艇,让他看一眼那个穿着白色马术制服的少女,简单地说了一下捕鱼和救人的情况。
泽田和夫的咳嗽声更大了,皱着眉头打量那位面容秀美的少女,低下身子朝她右臂看去,发现一个小拇指大的伤口窟窿,接着用并立的两只手指放在少女的颈脖处,像一位医生一样诊断病情,似乎有了眉目,立刻道:“她手臂像是中弹,人还有活下来的迹象,得将她抬回屋里。不过你先把小艇系在岸上,等会再把鱼抬回去。”
于连宗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伤口,在救她上艇的时候竟然还没发现,可能当时忙于逃离海上风暴,过于匆忙没有注意到。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虎太对着泽田小叫几声,似乎赞同他的做法。
暴风雨愈发猛烈,不容多想,于连宗二话不说就背着少女的身体,朝海边木屋跑去。回去路上,他纠结万分,明明去打鱼,结果搬回一个不知生死的少女。泽田在他身旁撑着伞,并肩跑着,虎太在两人身后跟着,嘴里叼着一条秋刀鱼。
铁黑色的浪涛汹涌翻滚,海面狂风猛烈地吹向陆地,漫天密集的冰凉雨水连续不断地落下来,像是要将一切侵吞掉。这时海边小屋亮起昏暗灯光,给人一丝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