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磨万击还坚劲
中国文人长期处于一种多方依附状态,依附权势,依附教条,依附未经自身选择的观念,依附自欺欺人的造型,结果,最难保持尊严。
——《汉堡残稿》
五千年的文明,卷帙浩繁,中国文人占据了太多太重要的地位。他们是中国历史的轴心,也是中国文化的载体。而联系着中国历代文人从古至今的文化情结的,是那始于春秋承于两汉魏晋结于明清的中国文人风骨。那些有德无才或是有才无德的人都算不上“文人”。他们受道家和儒家影响最深,常常具有许多共同的特点:清高、才情、理想化、愤世嫉俗和追求完美主义……从很大程度上说,中国文人的这些特点表现了一种高贵的品格,而他们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始终把尊严放在首位,在精神上他们永远是那么桀骜不驯,在人格上他们永远是那么宁折不弯,似乎天生傲骨。他们的作品,渗透出中国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的柔情气质和铁骨铮铮的豪迈气概。
傲风而立,傲视群浊的三闾大夫屈原,一身正气,一身傲骨,虽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心忧国势衰微、民生凋敝的楚国。一生傲骨坚挺,不与世同浊,皆因屈原的“方”与“正”。他太出众了,学识渊博,记忆力强,通晓治理国家的道理,熟悉外交辞令。对内同怀王谋划商讨国家大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虽然怀王“终不悟”,但屈原的“存君兴国”之志从未动摇。儒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屈原却不管是否在其位都要谋其政。儒家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屈原则是无论穷达都要兼济天下。“位卑未敢忘忧国”,屈原的爱国之心绝不会因个人的荣辱而动摇,也绝不会随楚国的治乱而改变。对祖国的一片赤诚是屈原傲骨的内在精髓。
显得有些老态的屈原整一整峨冠博带,挥一挥临风长袖,一口喝下渔父端上来的大碗浊酒。在哀民生之多艰的忧愁中,可见他的铮铮傲骨和蔑视王的权杖的烈性。他投江的背影划成一道耀眼的虹,一道洞穿历史的长虹,刺破了汨罗江上方的天空,就这么悲悯地跃起,决绝而又坦荡。排开污浊,畅饮清流;摆脱昏醉,奔向凄怆的独醒。他的傲骨在江水中傲立了几千年,昭示着告诉世人,这就是理想与信仰,这就是祖国与人民,这就是人格的神圣和精神的绝对纯粹。
千百年来,谴责谗佞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们已不屑再提起那些龌龊的名字,生怕玷污了洁如玉石的傲骨和灿若霞辉的辞章。罗曼.罗兰说:“最美的花,只有心知道孕育的不易。”于是,我们在缅怀屈原的同时,也想到了记载屈子的史公——司马迁。那个傲风锐当,傲弥尊严,忍受世间奇耻大辱却傲骨依旧的司马迁。司马迁太过天真,那个被迫向匈奴投降的李陵与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史官,必须以事实说话。
月光透过狱窗洒在斑驳幽暗的囚房里。他完全可以像屈子一样选择死亡,但作为一个史官,他不甘心,《史记》还未完成。屈辱地接受宫刑,这也许就是他在劫难逃的宿命。有转折的风景才是美的,他用他的行动维护了一个史官的尊严,坚挺着那副傲骨站立起来,握起沉甸甸的笔杆,从一个匍匐于殿的宦官,晋升为一个华夏史臣,于是历史便如此般精彩。“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没有骄傲,不曾退步,几千年来仍旧傲骨雄风逸涛四海,司马迁无悔无憾。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屈原做到了,司马迁也做到了,他们一路走来,在痛苦和快乐中,在甘甜和泪水中,在付出和收获中,在傲骨和选择中,终于走向了成功。
大凡真正才华满腹的人,其实都是暗藏着一种骄傲的。那些内蕴惊世之才的人,往往都是高傲的,绝不肯蝇营狗苟、唯唯诺诺、委委屈屈地活,巧言谄媚于权贵者面前,奴颜婢膝在庸人们脚下。古往今来,世间那些风神俊逸至极、才华横溢至极的人物,通常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恃才傲物,一样的年轻气盛,一样的遗世独立,一样的在俗世中抗争。
鲁迅先生逝世之后,毛泽东盛赞“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而“骨头最硬”的鲁迅先生生前却盛赞魏晋时的嵇康“骨头最硬”。嵇康一身傲骨,桀骜不驯,乱世中仍不肯对权贵有丝毫妥协。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曾赞“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最后的嵇康也果真如其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嘉平元年(公元249年),“高平陵政变”爆发,曹爽与司马氏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以曹爽的失败告终,大规模的政治清洗过后,司马氏家族全面掌控了曹魏政权。此时,摆在嵇康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归隐;一个是投靠合作。刚肠傲骨的嵇康毅然选择了前者,其他“六贤”虽避入竹林,标榜和当世的恶势力司马氏集团各行其道,但在司马氏集团的分化瓦解之下,刘伶终日醉酒为乐,山涛、阮咸、王戎、向秀,甚至阮籍或是趋炎附势,或是违心出仕,最终都背弃了自己的初衷。能够一路坚持始终如一的,只有嵇康。曾经“二十年未尝见喜愠之色”的嵇康,对于司马氏集团谋篡曹魏,专制镇压的统治深感愤怒,已经不是当初归隐于竹林之中的“隐而不发”,而是公然宣称“非汤武而薄周孔”,公开宣布和司马氏集团的山涛、吕巽绝交,傲形于色、怒形于色。嵇康在这种违背自我和原则的懦夫面前,尽显了男儿真性情。
心狠手辣的司马昭,又岂肯放过这个桀骜不驯的眼中钉?在断头台上,傲骨铮铮的嵇康弹奏了一曲绝响——《广陵散》,那宽袍博带飘扬在风中,他以最优雅的姿态直面死亡,时年仅40岁。几千年过去了,至今仍余音绕梁,今人依旧能穿越历史的天空感受到嵇康的悲哀、怨恨和痛惜,还有他那铮铮傲骨的精神。
当然,傲骨不等于傲气,艺术大师徐悲鸿曾说过“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句话道出了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傲气,或者是盛气凌人,骄傲自负,自我感觉良好,也许在某一方面高人一等,先人一步,优人一招;或者是并无过人之处,只是虚张声势,故弄玄虚而已。不管属于哪一种类型,都是过高的评价自己、看低别人,这类人习惯了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往往呈现出一种自负的心态,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盈气于内,形态于表,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用不可一世的姿态来傲视别人。说穿了,这种人的态度不过是制造假象,希望在气势上压倒别人,取得心理优势,并逼人就范,让人臣服。傲气的实质其实就是一种稚气,既不谦虚谨慎,也不时常反思,有了一点成绩,便傲气毕露。
老子告诫世人:“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而如果一个人锋芒毕露,则必定会遭到他人的嫉恨和非议。很多有才华的人,往往就是因为傲气,而妨碍了其自身的远大前程,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三国时期的杨修便是其一。
杨修,聪明绝顶、思维敏捷的“仓曹主簿官”,一个因鸡肋而丧命的文人,其家世代簪缨,原本他也可成一方郡守,可仅仅是因为曹操那句“千里无鸡鸣,思之断人肠”,他委曲求全,从公卿之后变成一名小小的主簿。从曹丕偷出了杨修为曹植做的答教,到装吴质的竹篓又装了丝帛;从“一合酥”到花园的“门内有活”;从力谏出兵,到“黄绢幼妇外孙齐臼”,再到最后的“鸡肋”,我们这位聪明的主簿充分展现了其出众超群的才华学识,同时也让曹操看到了他的隐隐傲气。正因如此,曹操的一句“再敢有扰乱军心者,以杨修为鉴”,断送了一个文人的一生,一个恃才傲物,却又慷慨悲凉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