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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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微物(7)

这一刻,那种后知后觉的疼痛,苏醒了,她突然明白,那个心爱的人,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想起我看张爱玲的散文,里面写到上海的夜,“大而破碎的夜晚,汽笛凄厉,像海上的航行,永远的分离”(大意)。又硬又凉的句子,钝钝地从皮肤上割过去。现在,我突然触摸到了杜拉斯的离别之痛,和张爱玲的刺骨孤独。

大海,夜色,一个人独面深渊般无法告解的孤独。这个场景,一直深埋在杜拉斯的意象库里。后来她写过一篇小说,叫《黑夜号轮船》,那是两个从未谋面的爱人,他们靠话语为生,以电话线为媒,在寒夜里互相取暖,一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墓碑上一个冰冷的名字。还未相遇,就已分离。

杜拉斯一生亲水,晚年的时候,她在特鲁维尔买了著名的黑岩公寓,整日面海而居。“看海,就是看一切。 ”起雾的夜晚,通宵都能听见雾笛召唤船只回港。变换不定的海雾中,会看到迷航的游艇。《物质生活》,还有《80年夏》的伴音,是湿冷的汽笛。

我经历过一次夜航。那是二十岁的时候,坐船过三峡,从武昌溯流而上的时候,风景突然好起来,水质也明澈。夜里过了葛洲坝,船上的人,三三两两,披衣起坐,有的是趴在船舷上看,夜航中很难见到那么密集的灯火,那种疏离中的亲切,人气突然逼近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过了大坝后人散了,夜里醒来上厕所,发现船头打着探照灯,非常缓慢地,夹在两道绝壁中,前行着,抬头是峭削百余丈的壁石,森森地逼过来,下面是深渊般的水,突然感觉我们的船,非常的单薄,感觉自己,非常的脆弱无依。

有这样的经验储备,所以我很能明白,一个用夜航来打开故事的人,她想说什么。

看《东坡志林》,记他自己夜过合浦,“连日大雨,四面涨水”,他乘了一只打珠的小舟,“无月,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被大海包围的失眠,是不一样的,在宏观事物的对峙和逼近中,会自觉很渺小,一点寒薄的身世感。人在这时候都有点虚弱无主,不然他为什么写“稚子过,在旁鼾睡,呼不应”呢?

乡间的夜航,触目即岸,比较有安全感,是另一种风味。周作人少时常常坐船去南京求学。夜间闻着河水的清鲜气息,泥土味道,看看岸上的渔火,那是闲趣。

还有一种夜航,是飞行。《越洋情书》里看到,西蒙 ·波伏娃就是坐夜机去美国的,因为她欣喜地记下了芝加哥的璀璨灯火。当时我想,这个女人,怀揣着怎样的热望啊。波伏娃是个很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人,夜航,当时还被视作危险物的一种旅行方式。她对奥尔格伦的爱,及实践这种爱情的方式,自始至终,都伴随着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声。他们的书简,是飞机传送的,他们的面晤,是飞机承载的,情书维持了十七年,最后因为波伏娃把奥尔格伦写进小说,两人起了冲突而告终。原来,他们的爱情,也是夜航质地的:冒险、华美、奢侈、黑暗中的片羽,却难有落地的踏实感。

圣埃克苏佩里,写过一个《夜航》。那些开拓南美新航线的勇士们,他们的生活、爱情、勇气和智慧,结局是:在最后一次飞行中,主角永远地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圣埃克苏佩里本人,也在1944年,为盟军执行空中侦察任务时,一去不返,下落不明。这个小说,是个悲怆的预言。印象最深的是:单飞时,在云端上俯瞰世间的孤独,还有,漫长的飞行之后,飞行员突然看见远处密集的灯火,心头涌动的狂喜。因为有灯的地方,就有亲人和家园。雅克娇兰,被小说的壮丽意境打动,于1933年,调制出了午夜飞行香水。意旨是:送给飞行员们焦灼等待的爱人们。

自由、冒险、勇气,还有爱与忠贞。午夜飞行,这个意象实在浪漫蚀骨。所以很能理解,为什么耽于情调的小资作家,都写过同名小说。亦舒的《午夜飞行》里,粗糙的现实,到底颠覆了诗情,男人并没有得到忠贞留守的情人,他爱的是个物质女郎,很友善地劝他另谋爱侣,那瓶励志的香水,也是徒劳。安妮宝贝写的是个阴森破碎的情杀故事,好像,血色和这个名字真不般配啊。最好的是水瓶鲸鱼那个。法国男友赠送的旧物,是一瓶娇兰香水。斯人已隔天涯,女主角吃着坷仔煎,踢趿着凉拖,在夜里想起他的毛衣,一点点带着体温的记忆,淡淡的留香。真是惆怅旧欢如梦。

气味

爱上了李医生的果萃面膜,果冻状的,价廉,一气囤了两罐,保湿效果平平,但那个气味让我觉得很幸福,是一种草莓酸奶的甜香,有点嗲,有点糯,能引发食欲的软香,似曾相识,但今天早晨,我才从记忆库里调出来类似的香型,是小时候用的一款圆珠笔,那年特别流行香水笔,用它写作业,贴近本子,能嗅到甜甜的花果香,但是它笔径粗,很耗油,一下就用完了。我曾经用它勾画过一本《朦胧诗选》,那个青葱的夏天,就是这个气味。

很多气味让我喜悦。比如四月间的空气,新叶初萌的清香,台风过境后,被摧折枯枝的草木味,风雨欲来时,微潮的水汽,会想起某次在沿海城市的旅行。又如青草的气味——每年春夏之交,物业公司都会来割草坪,那几天,就有浓浓的草汁味从楼下飘上来,正逢换季,晒冬衣,试新裙,捂了一个冬天的肌肤,都可以见光,一闻到那种饱含阳光的草香,我就非常雀跃。还有艾草的苦香,意味着端午将至,要架蚊帐,换凉席,喝芦蒿汤,放暑假了。

有的气味,让人坠入时光深处,比如旧书店里,骑马钉的锈味,还有年久失修的教学楼里,轻尘的气息。当然不愉快的气味也有,清凉油味让我紧张,可能因为我有考场恐惧症,过去有个同学特别喜欢用这个醒神。另外酒精味道让我恐惧,自小就晕针。

还常常把气味和人对号入座,比如表姐是甜的,我妈特别节俭,常常把表姐穿小的衣物拿给我穿,我一直诧异她衣饰上有种特别沉静的甜香,后来才知道是樟木箱的气味。爸爸过去抽三五烟,烟草的微醺,特别能激起我对男人的欲望,可惜成年后交往的异性都是不抽烟的。

男人的气味很微妙,有的像勃发的小兽,有的像煮开的新鲜猪油,有人的汗骚味很性感,而有人则感觉不洁。美国监狱把男犯的汗液涂在女犯的唇颚上,用以治疗后者的月经失调,据说效果显著。约瑟芬即使在大战时,也要园丁穿越封锁线为她搞玫瑰花种,每次拿破仑来之前,她都要铺满地席,说是玫瑰的香气是最催情的。路易十五更加疯狂,干脆把鸽子浸在香水里,到黄昏再让它们扑簌飞起,扑腾出香雾。《慢船去中国》里的简妮,把鲁克身上的喷剂气味理解成金发男子的体味,进而美化成异国情调,分外陶醉,后来她在另外一个美国人身上也嗅到了这个味道,马上就哭了,原来这只是再庸常不过的廉价清新剂而已。

林黛玉当然是药香,精神化,又没有烟火气,薛宝钗自然是冷香,表面一团热闹,实则性冷不可亲。低温的香,总是让人觉得很洁净,比如薄荷味的口香糖、茶香的牙膏、柠檬味的洗衣皂,我一点也不奇怪安妮宝贝吃素菜,喝清水,用苔藓味香水,这些和她清冷的语境,是配套的。世界上最温暖的香味,是孩童的乳香,皮皮小时候穿的罩衣,洗过很多次,但奇怪的是,这种体味,就是清淡而执着地徘徊不去。

《薰衣草》里,陈慧琳是个调香师,她能高妙地调出记忆里的气味,用以治疗落寞妇人的中年苦闷,失意男人的内心隐创,也能为自己疗伤。《匈牙利之水》里,我和 “A”,为了寻觅美好的旧日,就各自收集过往的气味,比如“雨后的树林+猪肥+芒果酸=当兵时的情人 ”,还有“栀子+奶香=同桌的你”,最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游戏就是,试探对方由气味激起的回忆。 “A”闭上眼,“我”拿起一朵夜合花放在他鼻下,“嗯,童年时的外婆,每到黄昏,快吃饭时,她就去摘夜合花。 ”然后“我”闭目以待, “A”拿起一张传真纸,“我”沮丧地说“办公室,加夜班”。

淘宝上有卖收集日光的瓶子,我希望有人发明收集气味的器物。有了气味,不用再害怕得老年痴呆,只要这些味道还留存世间,我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回放自己的一生。

老歌

半夜朋友短我,问我在干嘛,我说在听广播。当时正听到凤飞飞的《掌声响起》,听着听着就哭了。老歌像秦汉散文,有着文字最初的元气凝神之美,现在的歌,是宋以后的文学,成熟过度的文明,雕琢之下的生命力衰败。我想,老歌特别打动我的就是“大老实”,歌词很老实,全是不设防的大白话,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唱这首歌的那个女孩子,因为“出身不清白,做过歌女”,被豪门拒之门外,婚事打水漂,从此一身茕茕。

真像20世纪的《古诗源》,言情小说在我手上转了少说有上千本,《古诗源》我却看了十年,“同心而离居,相思以终老”,“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活蹦乱跳一颗红心塞进你手里,任你揉搓。现代人不舍得这样掏心,歌词总写得若即若离,唯恐踩准了实意,落了话柄,最后又成了笑柄。他们给自己留足了余地,爱只剩下前方的空白地带,“边走边爱,人山人海,手拿着车票微笑着等待”,痴情也少了憨拙,由此非常悲壮,“彼岸,没有灯火,我一个人在等”。

凤飞飞的声音,也很老实,声线平直,音域窄,因为这个硬件缺陷,使之无法剧烈煽情,反而有种清水的原味,耐听。《滚滚红尘》,是多年以前看的了,剧情都已经模糊,就记得林大美人穿了件极晦暗的粗布旗袍,秦汉带了条五四围巾,一些红尘来去,情缘起落,还有凤飞飞翻唱过这首歌,平平直直,“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情”,秦汉抱着头巾下的林青霞跳舞,来日大难,且不管它,一颗心只管轻旋,轻旋,在尘嚣渐起的乱世,郁郁苍苍的身世感,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玻璃窗外,秦汉满面胡茬的脸,他在逃难。这歌一听就哭,我,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个版本了。三毛去世时,罗大佑亲自操刀写了《追梦人》,没有使用三毛身前的御用歌手齐豫、潘越云和林慧萍,反而选了已隐退的凤飞飞,比起那三个过于鲜翠流丽表情丰富的声音,唯有凤飞飞这个淡、直、平,才真正在你卸甲放松时,击中人心的软处。

她吐字也不清,有次看见别人给她挑刺,把她唱错的歌词足足排了一张表。可是我觉得这个含混非常可爱,凤飞飞出身乡野,她的乡音不改,就像她土气的碎花帽子一样,是她根系的一部分。“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凤飞飞后来做了商人妇,也因为她乡下人泼辣健旺的生命力吧,比起坐车要带手套、麦克风都不能与人合用、从理念到爱情都洁癖过度的邓丽君,反而得了善终。

她还唱过《我的心里只有你》,歌是70年代仿西洋歌节奏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你要相信我的情意,并不假,我的眼睛为了你开,我的眉毛为了你画”,明明是示弱,却又蹦蹦戏花旦一样的佻挞,老歌里的伤感,也不是葵花宝典似的积郁于心,而是热水澡和解毒片,以抒发和排毒为主。《我的前半生》里,唐晶是个女强人,独居一个小公寓,唯一作伴的人声,是一台收音机,子君去她处避难,就听着收音机里唱白光的老歌,“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子君问:“真的有这回事? ”唐很幽默地眨眨眼,“你最好相信,那个 ‘你’,是我的工资”。香港职场女强人唐小姐,十分准确、精准、传神地领悟了由上海滩女歌手跨越时空传来的时代精神。

书房

我对别人的家特别有兴趣,落实在行动上就是常年订阅时尚家居,其实名人家居看多了,套路板滞,思路往往重叠,不外乎是年纪小的玩冷金属,极简主义,年纪大点的就复古,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仿欧式的也多,稍微别致些,就摆点黑人雕塑拉美风情,或是弄两张黑铁椅子,搞点西班牙风味,毫无例外的,不管什么学历,有没有知识背景的名人,书房好比厕所一样,肯定是要配备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