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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 桑下人家(1)

涿县的楼桑村是一个两三百户的小驿。春秋两季南来北往的旅客很多都在这里的客栈拴马,所以既有卖酒的旗亭,又有颇具乡土气息的妓女拉胡琴,相当热闹。

这个地界还是太守刘焉的辖地,由校尉邹靖设衙代治。近年来,楼桑村也不例外,受到扰世害民的黄匪作乱的威胁,一到傍晚,天还没黑就紧闭村头的城门,客人、居民都会停止所有走动。

西边红彤彤的太阳开始西沉时,城门的铁门扇就会关闭。这时,望楼上的衙役就会擂响六声大鼓,提醒人们。

所以这一带居民称这座城门为六鼓门。今天也是,火红的夕阳开始照在铁门上,望楼的鼓正在擂响,两声、三声、四声……

“等等——等等——”

远处一位旅人,策马奔来。再晚一步,他就得在城门外过夜。他挥着手飞驰而来。

最后一声鼓就要擂响时,他终于来到城门前。

“拜托了!让我过去吧!”

来人下马,接受例行检查。衙役看着来人的脸,道:“哎呀,这不是刘备吗?”

刘备是楼桑村居民,跟谁都很熟。

“是啊。这不,刚刚出门回来。”

“你啊,这张脸就是通行证,不需要检查啦。你到底去哪儿啦?这次出门时间挺长的咧。”

“是啊。跟往常一样跑买卖去啦。可是,最近不管到哪里,都有黄匪横行,生意不理想啊!”

“可不是嘛。过城门的客人每天减少。来,赶快过去吧。”

“谢谢啦!”

刘备再次上马,衙役道:“对了,你母亲吧,一到傍晚就会上城门这边儿来问,我儿子今天回来没有?刘备今天进城门没有?不过,好些日子没见她来啦。准是病倒了。赶快回去让她看看你吧。”

“啊?我不在时母亲病倒了?”

刘备顿时感到胸口发慌,催马猛跑,从城门向城里一路飞奔。窄窄短短的客栈一条街很快到了尽头,道路再次悠长地伸向田园。

一条舒缓的小河。一片水田。秋天了,村里的人们已经开始收割。田里,人和水牛的身影纷纷朝着散落在四处的农家归去。

“啊,看见家了!”

刘备在马背上手搭凉棚。西斜的太阳里,出现了一处黑黑的屋脊和一株远看像一只巨大车盖的桑树。那就是刘备生长于斯的家。

“等我等苦啦!心里想要尽孝,却尽干了些不孝之事。母亲大人在上,孩儿对不住你啊!”

马也像懂得刘备的心思似的加快步伐,很快就到日思夜想的大桑树下。

这株大桑树究竟长了几百年,连村里的老人都说不清。

站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棵桑树。以至打听编草鞋草席的刘备家,人人都会指给你:噢,那棵桑树下面的房子就是。

老人们说:“楼桑村,也许是因为村里这棵桑树茂盛的时候看上去像个绿色的楼台才得名的。”

言归正传。刘备现在终于到家,在后院拴好马,立刻朝宽敞的家中跑去,边跑边叫:“母亲!我回来了。我是阿备!我是阿备啊!”

这是旧宅,很宽敞,可里面空无一物。院子已经变成编织草鞋和草席的作坊。刘备离家期间也没有工匠来过,一片荒芜。

“咦,怎么回事儿?灯都没点。”

刘备喊老妈子和下人的名字。

两人都没答应。

他咂咂嘴,叫道:“母亲!”

他敲敲母亲的房门。

他原以为母亲一定会喊着“阿备呀”迎出来,不料连母亲的人影儿都没见到。而且,就连母亲房间里仅有的柜子和床也不见了踪影。

“哎……出什么事儿了?”

他一片茫然,内心不安,呆立良久。这时,院子里传来咚咚的织席声。

“咦……”

到廊下一看,作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灯下坐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她背对着这边,孤独一人在星星下面编织草席。

母亲好像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归来。刘备快步朝母亲跑去。

“我回来了!”

他把脸凑近母亲。母亲一惊,站起身来,踉跄着道:“啊,是阿备吗?是阿备吗?”

说着,一把抱住刘备,就像抱着吃奶的孩子一样,什么都还没问,高兴的热泪就噙满双眼。他们紧紧拥抱,母亲温暖着儿子的肌肤,儿子温暖着母亲的心怀,许久许久。

“听说母亲您好像病了,儿子一路上可担心了。母亲,夜里露水凉,怎么这会儿了还在外面编席子啊?”

“生病了?哦,八成儿是城门口当班儿的说的。我天天去城门口看你回来了没有。这不,十来天没去了。”

“那您没生病咯。”

“怎么能生病呢,孩子!”母亲道。

“床、柜子都没了……”刘备问。

“税官来拿走的。说是要讨伐黄匪,军费年年增加,所以今年税赋暴涨,就你留下的那点儿钱早不够了。”

“没看见老妈子,她怎么了?”

“怀疑她儿子加入了黄匪一伙儿,被绑走了。”

“年轻的下人呢?”

“被拉了壮丁。”

“啊……母亲,儿子对不住你啊!”

刘备伏在母亲脚下,歉疚不已。

刘备对母亲满怀歉疚,溢于言表。母亲也对出门多日的儿子如此自责、悲泣感到可怜,十分伤心,道:“阿备呀,别哭啦!有什么歉疚的呢。不怪你,都是世道不好啊!……找点小米煮了,咱娘儿俩好久没在一块儿啦,一块儿吃顿晚饭吧。路上一定累了,娘这就给你烧热水去,擦把汗。”

说着,母亲从织机前站起身来。

母亲安抚儿子,没有责备儿子的不是。那份慈祥感动着刘备,他面对母亲充满大爱的身影叩首道:“母亲且歇!儿子既然回来了,这些事儿就由儿子来做。儿子再也不让母亲受穷了。”

“不,明天你又得干活儿。你是顶梁柱。老妈子、下人都不在了,伙房的活儿,我来吧。”

“我出门在外,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所以在路上耽搁了,让母亲受苦了。母亲,您有这么大个儿子,就进屋去,躺在床上好好歇会儿吧。”说着,刘备拉住母亲的手。可再一想,床已经被税官拿去抵税,母亲的房间里竟然无处可躺。

不,不光是床和柜子。刘备掌着灯到伙房一看,连锅都没有。原来还有四五只鸡和一头牛,现在这些家禽家畜也都被征走,充当太守的军需和税赋,值点钱的东西一无所剩。

“太守的军费已经拮据到如此地步了吗?”

刘备与其说在考虑眼下生活,毋宁说在更大意义上感到暗淡。

于是,他马上想到了世道前途:“这也是黄匪祸害的。唉,如何是好啊!?”

他的心渐渐被黑暗紧锁。

打开货架,刘备看了一圈装晚饭用的小米和豆子的口袋,惊讶地发现,储存的粮食和肉干,连房梁上吊着的干菜,全都荡然无存。无需再问母亲。他茫然若失,呆立屋中。

这时,愣被拉进屋里歇息的母亲在屋子里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响动。进去一看,母亲揭开地板,从泥土中的罐子里取出仅有的一点小米。

“啊,那里……”

听到刘备的声音,母亲回过头,自嘲道:“藏了点儿呢。要活下去,没这点儿东西怎么成啊?”

“……”

世道急转直下,已经非同小可。几千万人活着,却正在一点点变成饿死鬼。相反,一小撮黄巾贼,在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随心所欲地聚敛不义之财,享受罪恶的荣华富贵。

没多大一会儿,老母在穷窘的饭桌旁喊道:“阿备呀……把灯拿来。小米熟啦!没啥好东西,两个人凑合着吃吧。好吃吗?”

虽然一贫如洗,但久违之后母子共进晚餐,真是莫大享受。

“母亲,明儿早一定让您高兴。这次出门,我给您带了最好的礼物。”

“礼物?”

“是的。是母亲最喜欢的。”

“呃,是啥呢?”

“有一次,母亲说过,想在有生之年再尝一次的。就是那东西。”

为了让母亲高兴,刘备暂时没有说出洛阳名茶。

儿子的这点心意,已经让母亲高兴得眯缝起眼了。她知道儿子在逗她,便问道:“是编织的东西吗?”

“不是。刚才说了,是品尝的东西哦。”

“那,就是吃的咯?”

“有点近了。”

“是啥呀?!不知道。阿备呀,我喜欢那东西吗?”

“想要都难得弄到的东西。您自个儿都忘了,大概不再指望了吧。好几年前,您说过,这辈子想再尝一次。直到今天,我也还在想,这辈子一定要让母亲满足一次心愿。”

“啊,那么多年,你还一直放在心上哪……忘记咯,阿备!……究竟是个啥呀?”

“母亲,就——是——它!”

刘备拿出小锡罐儿,放在桌上,道:“是洛阳的名茶呢。明儿我早点起。母亲在桃园里铺上草席。我就骑马到四里外的鸡村去,那里有很清很清的泉水,我让当班的帮着打一桶回来。”

“……”

母亲瞪圆了眼睛盯着小锡罐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像触摸恐怖物件儿似的把小锡罐儿轻轻捧在手上,观赏小罐儿侧壁上贴着的诗笺一样的文字。然后大叹一口气,抬眼望着儿子的脸,收住声音问道:“阿备啊,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啊?”

刘备觉得别让母亲疑虑太深,就把自己的心情和买茶的经过向母亲娓娓道来。最后还补上一句,说茶叶在民间很难弄到,但他是通过正当途径买来的,一点不用担心。

“啊,你呀!……心地多么善良的孩子啊!”

母亲放下茶叶罐儿,对着自己的儿子刘备双手合十。

刘备慌忙去拉母亲的手,道:“母亲,孩儿承受不起!快别这样!只要母亲高兴……”

母子俩就这样相拥着。刘备哭了,为自己的心意得到回报而高兴;母亲落泪了,为儿子的孝心而感动。

翌晨。天没亮刘备就起来,把水桶绑在马背上,自己也骑上去,到鸡村去打水。

刘备出门时,母亲早已起来,在灶台下烧着干豆荚,做好早饭。过了一会儿她转到房子后边。

她绕过大桑树,走到屋后。那里有间牛棚,但里面没有牛;那里有个鸡舍,但里面没有鸡。满眼荒芜,秋草丛生。

从那里再走百步有一大片果树,树姿低垂,比肩接踵,总共有十来亩,全是桃树。秋天叶落,颇为寂寞。但春来桃花盛开时,落花就会把前面的蟠桃河染成红色。桃子拿到集市上卖掉,把钱分给村里几户人家。这可是他们全年生计的重要来源。

“喔——喔……”

她喊出声来。那声音自然发出。

桃园尽头,太阳初升。金色的日轮咬破密云,露出顶端。她感动了,觉得世上就要有贵人诞生。

“……”

她跪在地上施三拜礼,为儿子祈祷。然后拿起扫帚。

落叶满地。桃园为村里共有,平日无人打扫。她也只扫出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