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延绵蜿蜒。
幡旗掩映之下,车盖、白马金鞍的卫队、数千兵马的戟光……一路威风,华丽夺目。
行至十里,哐当一声,车辇剧烈晃动,董卓在车中责道:“怎么回事?!”
“车轮折了。”侍臣恐惧道。
“什么?!车轮折了!?”他心情有些阴郁,“一定是沿途百姓清扫道路有所怠慢,留下了小石子的缘故。把村长斩首示众!”
他下得车辇,换乘另一辆叫做逍遥玉面的马车。
又行了六七里,马惊狂嘶,扯断嚼辔。
“李肃,李肃!”董卓心生疑云,在金帘之后叫人问道,“车轮折断,马辔咬断,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用担心。此乃太师将即帝位,弃旧换新之吉兆。”
“原来如此。解释得很明了。”董卓心情转好。
途中小住一宿,翌日抵达都城长安。可是,当日浓雾罕见,队伍出发时狂风大作,天地昏暗。
“李肃。如此天象,是何祥瑞?”
每遇一事,他都会忧心忡忡。
李肃指着太阳笑道:“此乃红光紫雾之贺瑞。”
从帘后仰首望云,那天的太阳果然套着彩虹般的光环。
队伍很快通过长安外城,进入市街。只见民众尽皆走出室外,俯首立于路边,无人抬头。
皇宫门外,百官列队出迎。
王允、淳于琼、黄琬、皇甫嵩等人伏拜于路旁,口中称庆,执臣下之礼,道:“恭贺!”
董卓大为得意,命车辇驭官道:“去相府。”
一进丞相府,董卓便道:“有些疲惫,明日进宫。”当日歇下,并不见人,只见王允,接受恭贺。
王允告诉他:“今夜即请慢慢修养身心,明日斋戒沐浴,受让万尊之位。”贺毕离去。
“心情如何?”有人从董卓身后窥视帐幔。
是吕布。
董卓见到他,心中就有底。
“哦,你要随时守护在我身边啊。”
“您身体重要啊。”
“我若即位,何以报你?对了,任命你为大将军吧。”
“多谢!”
吕布一如往常,抱戟立于室外,通宵忠实守护董卓。
那天夜里,董卓也未在卧室里放女人,守了一宿清净。但一想到明天就要即九五之位,他就情绪高昂,难以入眠。
这时,室外。咔嚓咔嚓。响起脚步声。
他一骨碌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帐幔外面尚未睡下的李肃答道:“是吕布在巡逻。”
“是吕布啊……”
董卓闻言,完全放下心来,开始微微打鼾。不过,他还未睡死,频频竖起耳朵。
深夜街道,远远传来孩童们唱的童谣:
千里草
何青青
十日卜
不得生
歌声随风飘来,在深夜里流淌,调子悲切。
董卓听到歌声,又叫:“李肃!”
“在。您还没睡啊?”
“这童谣是何意思?此歌好像不吉利啊。”
“是啊。”李肃为了让董卓放下心来,胡乱解释道,“暗示着汉室命运的终结。这里乃是帝都长安,明天开始,皇帝就更迭了。童谣无心,也不会不出现预兆。”
“原来如此。这样啊……”
可怜董卓,点头称是,不久便昏昏沉沉,陷入深深鼾声之中。
童谣中“千里草”,就是“董”字,“十日卜”就是“卓”字。街头歌声暗示,已经有人在嘲笑董卓命运。可是,被李肃的话一糊弄,如此奸雄竟也没有意识到童谣说的就是他自己,还以为说的是汉室。
早上晨曦透下,映照在董卓枕边。
他斋戒沐浴。之后整列仪仗,行装讲究,更甚昨日。然后向朝露细流的宫门进发。这时,一个道士肩扛一旈白旗,身着青袍,在街上一拐,不见身影。
那白旗上并排书写两个“口”字。
“那是什么?”董卓问李肃。
“一个疯道士。”李肃答道。
两个口字一摞,就是“吕”字。董卓忽然担心起吕布来。想起吕布在凤仪亭与貂蝉密会的身影,董卓心生厌恶。
这时,仪仗的前队已经抵达宫中的北掖门……
禁门有规定,董卓也只得把所有仪仗兵士留在北掖门,留二十名武士推车,继续朝禁廷进发。
“咦?!”董卓在车里叫道。
董卓看见王允、黄琬二人执剑站立殿门两侧。
他大概感到气氛异样,突然喝道:“李肃,李肃!他们拔剑站立,是何意?”
李肃在车后大声回道:“既如此,便是按阎王意旨要送太师去冥府,早早来迎的!”
董卓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什么?!”
他刚要起身的一刹那,李肃“嗨”的一声大叫,咣当咣当地把车向前推去。
王允大声吼道:“郿坞的逆臣来啦!出来吧,武士们!”
这声音就是信号。
“喔——”
“啊——”
御林军兵勇百余人跑上来,推翻车辇,把董卓从车里拖出,道:
“贼首!”
“大奸!”
“哼!”
“天罚!”
“知罪吗?!”
无数的戟冲董卓一人刺来,在他胸脯、肩膀、脑袋上一阵乱刺乱砍。但一向小心谨慎的董卓贴身穿着刀枪不入的铠甲和内衣,尽管浑身是血,却没有致命伤。
他在地上翻滚着巨大身躯,大声喊道:“吕布,吕布!吕布何在?!来救义父危难!”
这时,吕布一声“领命”,挥舞方天画戟,一跃来到董卓眼前,叫道:“奉敕命诛杀逆贼董卓!”喊声未落,就从正面劈将下来。
污血喷射如雾,连太阳都为之黯淡。
“呜……嗯……你……”
大戟砍斜,只将董卓右臂连根剁下。
董卓被血染红,瞪大眼睛,怒视吕布,口中还想喊叫什么。
吕布抓住董卓胸口,骂道:“恶有恶报!”一下刺穿他的喉咙。
禁廷内外被波涛汹涌的气氛所包围。很快,消息传开,有人高呼:“万岁!”于是,从文武百官到马夫杂人和卫士,无不山呼万岁。喊声、欢呼声经久不息,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李肃跑来,割下董卓首级,高高挑在剑尖。吕布打开王允事先交给他的诏书,站在高台之上,大声诵读:
“奉圣天子之诏,诛杀逆臣董卓既毕……其余无罪,悉皆原宥。”
董卓是年五十四岁。
此年此日,当留千古。时在汉献帝初平三年壬申,四月二十二日昼间。
大奸既诛,从禁门内到长安市街,万岁呼声四起,响成一片。可是,人们战战兢兢,内心不安,依旧难消。
“不会就这样完事吧。”
“还会有所变化吧。”
吕布道:“时至今日,一步不离董卓,经常辅助董卓作恶的就是他的军师李儒。不能让他活着!”
“说得对。谁去丞相府把李儒绑来?”王允命道。
“我去!”李肃答道。话音未落,便引兵奔向丞相府。
未及进门,就有一人被一群武士团团围住,拖出相府大门,口中发出哀嚎。定睛一看,正是李儒。
丞相府下层武士们纷纷诉说道:“平日里最恨此贼,一听董太师被诛,我们就亲手绑了此贼,正要押到禁门去。请不要问我等之罪。”
李肃不费吹灰之力,生擒李儒,旋即押走,献于禁门。
王允立斩李儒首级,拎给刑吏,道:“挂到街头示众!”
王允又道:“郿坞城里住着董卓家族,平日还豢养着大军。谁愿前去讨伐荡平?”
于是有人应声而出,道:“我愿前往。”
此人正是吕布。
“吕布若往……”人人放心,但王允还是拨兵三万许给李肃、皇甫嵩,即时开拔,直指郿坞。
郿坞有郭汜、张济、李傕等大将和万余兵马留守。
飞报传来:“董太师于禁廷惨遭杀戮。”
众将闻报愕然,骚动起来,趁都城的讨伐军尚未到达,便全军向凉州方向奔逃而去。
吕布率先冲进郿坞城中。他眼中并无任何人。径直向郿坞城深处奔去。
然后在秘园帐内窥视一圈,叫道:“貂蝉,貂蝉……”
他血红着双眼寻找貂蝉身影。
貂蝉在后堂一室,默默伫立。吕布跑过去,道:“哦,可喜可贺!”
说着,紧紧拥抱貂蝉,摇晃着她一言不发的身子。
“你不高兴吗?还是高兴得说不出话了?我终于干了一场呢!我杀死董卓啦!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也可开心享乐啦。来吧,受伤了可不得了。我把你送到长安去吧。”
吕布突然抱起貂蝉的身体,跑出后堂。皇甫嵩、李肃的兵马已经涌入城中,杀戮、放火、掠夺……他们向毫无抵抗的人们实施种种暴力,四处狼藉一片。
这些人只看见金银珠宝、粮仓财物。在他们眼中,吕布就像傻瓜一样。
吕布紧抱貂蝉,狂奔在乱军之中,跨上自己的金鞍,鞭子一甩,回到长安。
郿坞城后园,除了貂蝉,还蓄有良家美女八百余人。
缭乱的百花,被暴风般冲入的乱兵暴虐,凋零破败,极尽惨状。
皇甫嵩任凭手下兵卒争抢,还严厉命令道:“董卓一家,无论老幼,统统斩杀!”
董卓老母今年已是九旬老媪。她踉跄而出,来到皇甫嵩面前,匍匐在地,悲鸣道:“救救我!”一个兵卒扑上前去,手起刀落,眼看着人头落地。
仅半日之间,董氏一族男女被诛杀者竟达一千五百余人。
后来打开金库一看,十库之内藏黄金二十三万斤,白银八十九万斤。其他库中也陆续搬出锦绣绫罗、珠翠珍宝无数,宛如移山,堆积城外。
王允在长安下令道:“统统搬到长安!”
他还命令处理粮仓,道:“一半施舍百姓,一半纳入官仓。”米粟数量之巨,亦达八百万石。
长安百姓沸腾。
董卓被诛后,不知是天降奇瑞还是自然暗合,数日黑雾渐渐散去,狂风停歇,朗朗乾坤,和煦光明。人们终于可以仰望久违的昭昭朗日。
“以后世道越来越好啦。”人们天真地欢欣鼓舞。
城内城外,农民百姓,男女老幼,打开酒坛,制作年糕,张贴对联,点亮神灯,来到街上,昼夜歌舞。
“和平终于来临啦!”
“就要实施善政啦!”
“以后夜能安睡啦!”
他们口中念唱,敲锣打鼓,走街串巷。
他们来到暴尸街头的董卓尸体旁聚集围观,愤然道:
“董卓!董卓!”
“让我们吃苦到今天的罪魁祸首!”
“啊呀,可恨的家伙!”
人们脚踢董卓首级,在他无头尸体的肚脐眼里插上点燃的蜡烛,拍手称快。
董卓生前胖人一倍,也许是脂肪助燃,肚脐上的灯烛通宵燃烧,天亮都不曾熄灭。
董卓之弟董旻、兄长之子董璜二人也被砍去手脚,弃尸于市。
李儒是董卓的亲信,平素倍遭人恨,死得比谁都惨。
诛杀之事告一段落。一日,王允召集百官,在都堂举行欢庆宴会。
这时,有小吏来报:“有人在街头抱着董卓腐烂的尸体叹息。”
王允命立即抓来。不久绑来一人,竟是侍中蔡邕,众人皆惊。
蔡邕乃忠孝两全之士,又是被誉为旷世奇才的学者,但他却犯有大错。那就是把董卓当成主子。
众人惜他才华,王允却不赦其罪,将他下狱,不久被人缢死狱中。岂止是他,如此可惜之人,不知牺牲多少。
都堂庆宴只有一个大将不曾露面。那就是吕布。
虽然他事先说是“略染微恙”,但谁都不信他会生病。
长安市民,七天七夜,狂舞狂饮,庆祝董卓之死时,吕布却闭门不出,独自恸哭。
“貂蝉,貂蝉……”
这是吕布在自家后园发疯徘徊时发出的声音。
一进小阁,他就会搂着貂蝉横卧的冰冷尸体,面颊厮磨,道:“你为什么要死啊?!”
貂蝉不答。
她是吕布用双手抱出郿坞城大火,送到长安,藏在府邸的。但在吕布重上战场之后,她便一个人在后园小阁中利利索索地自刎而死。
“貂蝉已是我的人了。已经心情爽快地成了我的妻子!”
吕布很快回来,美梦已经打破。
“为什么要死?!”他不解貂蝉为何要自杀。
“貂蝉是那样地思念于我,一直盼着做我的妻子,可……”他越想越糊涂。
貂蝉什么也不说。可是,她死去的面容竟未留下任何遗憾。该做之事已经完成。看上去,她的唇边还留存着微笑。
她的肉体一度成为兽王的牺牲品,但现在是她自己的了。天生丽质,死后更如珠玉般灿烂,毫无死尸之感,宛若活着一般美丽。
吕布无休无止地烦恼,一刻也缓不过来。直性子使他的烦恼都变得单纯。
从昨天到今晚,他茶饭不思,夜里就睡在后园小阁里。
月色晦暗。晚春的花朵也黯然失色。
他懊恼不已,把脸贴在貂蝉胸前,进入梦乡。俄尔乍醒,夜已阑珊,周遭静谧。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咦,这是什么?”
他发现貂蝉贴身藏着一个锦囊,便若无其事地解开。里面装着貂蝉自幼一直带在身边的护身符和麝香等物。还有一枚桃花笺,叠得很小,上面写着一首诗。
诗笺浸透麝香,发出名花绽蕊的熏香。字形优雅,是貂蝉的笔迹。吕布不懂诗,但诵读数遍,意思还是明白的。
人道女儿肌肤弱,
我却抱剑不着妆。
宝剑能强正义心,
我自从容入荆芒。
为报再造父母恩,
又闻此举为国邦。
纤手舞蹈弃乐器,
秘藏匕首近兽王。
终献毒杯在左右,
最后一杯竟自亡。
如今既死耳犹闻,
长安人民和平唱。
伽陵频伽声美妙,
呼我就在彼天堂。
“啊……啊!原来……”
吕布终于觉悟,知道了貂蝉真实目的。
他突然抱起貂蝉的尸体,跑出小阁,投入后园古井之中,自此再也不想貂蝉。看上去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只要掌握天下大权,貂蝉这等美人还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