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最最忙碌的怕就属莫相离了，她耳朵里听着，左手飞快地拨着算盘，右手记账，时不时地还会清楚地指出账目的出入。这一招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服。
范大管家没敢多作逗留——离小姐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属下——半垂着腰，他恭敬地请示：“离小姐，地字号当铺第九家的刘当家来了。”
“地字号大当家就在这儿，他只不过分管其中的第九家，赶过来做什么？”这叫越级，莫相离不喜欢自己制定的秩序被擅自打乱。
她这一声埋怨不要紧，地字号大当家吓得哆哆嗦嗦守在一边，就差没给“阎罗王”跪下去了。范大管家扶了他一把，顺便回道：“刘当家说是有一个用房契、田契抵押借银子的人还不上钱来，带过来让您定夺。”
“他第一天当家吗？这种事还要我来定夺？欠债还钱，以物抵钱，无物送官——这些规矩还需要我跟你们这些当家当老了的人来强调？”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核对完酒庄的账目，船舶行的大当家赶紧将账本递了过去，丝毫不敢怠慢。
范大管家上前说话：“刘管家说这欠债的人是一儒生，父亲在金光门外的近郊置了地弄药材，西市有一处店铺卖药材。这儒生从家乡赶来本是准备考学的，他爹死得仓促，他便继承了爹的药店、药田。听说是个神佛心肠的人，四方百姓凡是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以药相赠，这才落得个入不敷出。他一个儒生也没别的法子，就以药店、药田作抵押借了地字号当铺五千两银子。原本是想重振药行的，偏又遇上巩县一带闹瘟疫，他拿出药材派发，人人说他是‘活神仙’。然而期限已到，他还不出银子，现在要把药店、药田抵给我们。刘当家请示离小姐，能不能看在这儒生慈心一片的分上宽限几日。”
莫相离手中的算盘停了一拨，微偏过头，她晶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嘲，“活神仙？神仙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装什么神仙？”算盘噼里啪啦地再次响起，同时扬出的还有“阎罗王”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账目，如果药店、药田不足以抵五千两银子，将那个神仙送交官府，让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可是，离小姐，”范大管家犹豫着该不该说，眉头一皱，他决定死上一回，“二夫人……二夫人她一直很仰慕‘活神仙’的善行，刚刚在后苑听说此事后已放下话要免了‘活神仙’所有的债，您看……”
莫相离丹凤眼一挑，挑出一道细纹。居然惊动了娘娘！活神仙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神！
“让刘当家回去，留那个活神仙在书房候着，我处理完这边的事会过去见他。”
范大管家答应着，撩开下襟退了出去。这件事会如此顺利是他料想之外的，他原以为离小姐会退回所有的求情，一意孤行，原来她也有心软的时候。本来嘛！再怎么说二夫人也是她的长辈，难得一次过问家里的事，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出门廊告慰了刘当家，大家心里自是欢喜。范大管家别了众人，领着儒生，匆匆向离小姐的书房行去。一路上，二人闲闲地谈开来。
“大管家，刘当家似乎很畏惧你们离小姐。她一个小姐，你们缘何怕她？”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范大管家把这个家族的历史，娓娓道来，“我们老爷两年前病逝，膝下没有一个儿子，三小姐不谙世事，齐家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好在这离小姐到来才撑了起来。咱们齐家不比小门小院，想当这个家不仅得管好这一府，还要处理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属分舵遍布各处，总计超过二百家。各行各业、各物各色都有齐家的交椅。她一个姑娘家能在；两年的时间里将齐家势力扩大一倍，这你就能看出她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贴近儒生的耳朵，大管家低声说道：“你从外地来有所不知，咱们离小姐做起生意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长安城的人在背后都管她叫‘阎罗王’。前些日子她奶娘的儿子欠了债，照样是该还的还，该抵债的抵债，就是要饭要到她跟前，离小姐也不会可怜半分。”
听起来这个莫相离像是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石头，儒生暗自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突然间，他很想见见这位“阎罗王”，那是一种夹杂了不安分的好奇与探究。
只是，这一探究却极有可能送掉“活神仙”的半条小命，要知道，他将要面对的可是一个周身洋溢着钱香的“阎罗王”啊！
书房里的儒生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换了五遍茶，将一本诗集细细翻了七番，莫相离终于踏入了这方等待的天地。
见到自己的书房多出一个高瘦男人的背影，莫相离先是一愣，随即想了起来：活神仙是吧！绕过他，她坦然地合上眼在书桌后面坐下，忙碌了一个上午的身体和心陷在椅中喘息。这段时间，她的精神越来越难支撑，是真的走到极限了吗？
不！她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女商人，她不会就这么倒下，虽然有很多人连在睡梦中都不忘诅咒她。
“我们……见过。”
一个温厚的声音惊扰了她的休憩，缓缓睁开眼，她静静地望去——是他！那个在街市上说她气色不好的儒生，那个充当活神仙将自己给赔进去的男人。
原来她就是离小姐！儒生有着蓦然相逢的喜悦，细瞅她，气色更坏了，脸上连起码的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叫人心疼，“你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嗦！她低着头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成功的女商人是不该有这样幼稚的表情的，“名字。”
“呃？”他微微一愣，明白后露齿一笑，“顾明筹——我姓顾名明筹。”
“你的房契、地契、抵押款项，我都看了。你借了五千两银子，借期一年，连同利钱五千四百七十五两。你现在能还得出来吗？”
他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再东瞧瞧西看看，然后，“不能。”
“店铺、房子、地……从现在起是齐家的了。”玉指轻轻一抽，顾明筹全部家财落进了她的手中。好吧好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摸摸下巴，随即点点头，没什么可计较的。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不了的。
他没意见，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人却忍不住了，“不可以！莫相离，你不可以这么做。”
是娘娘！莫相离依规矩站起身迎上前，“娘娘，有什么事咱们回后苑再说。”
听称呼该是个仪态万方的贵夫人，明筹顺声音抬眼瞧去，却像是个俏丽的少妇。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是离小姐的亲娘，两个人从容貌上找不出丝毫的相似，个性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想着这些，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顾明筹见过二夫人。”
二夫人细瞧了瞧他，含笑连连，“好！好！一看就知道是个德行兼备的公子，难怪做出那么些个善事呢！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活神仙’。”
是啊！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神仙。莫相离扶着娘娘坐下来，自己也随坐在一边，顺手看起了木材行上个月的运营情况。
“顾公子你坐啊！”二夫人的神情跟看到活生生的神仙似的，“今日能见到顾公子，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一年前就听说西市有一家药材行的顾公子常常施药救人，巩县发生瘟疫的时候又听说是你救那些受难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公子真不愧是当世的俊才，绝无仅有的大善人啊！”
明筹一拢袖，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我只是尽我所能，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要的！要的！”二夫人凑到莫相离边上当着明筹的面咬起了耳朵，“莫相离啊！现在像顾公子这样的好心人真是难得哦！”
莫相离瞥了他一眼，飞快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么愚蠢的人的确难得。
二夫人一听这话赶紧见缝插针，“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娘娘的意思是……”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呢，我的娘娘！
“免去他那五千两银子喽！”二夫人风韵犹存的面容上闪动着少女的灵动，“齐家也不在乎那一点钱的，反正我每次捐给寺院、道观的钱也是这些银子的好几倍呢！还有还有啊！你大姐昨天出门花了七百两银子，今天买珠宝又花了四百两，算起来也是上千两的行头了。你小妹上个月打破了汉代的白玉，昨天打破了前朝的古董花瓶，加起来最少也值五千两！这区区五千两银子你就当是家里人花掉了，不就好了嘛！”
她说得坦然，明筹听得冷汗直冒，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庭？真不愧是长安首富，要不是自己来撑起了齐家，哪来的银子供这一家这样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