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僻的矿区,除了生活清苦之外,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与世隔绝的压抑。想给方 雯打一通电话也难,偶尔联系到她,她只是说,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每天下工了,拖 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我反而睡不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念她,常常挂牵小弟 的病情。只有当每个月寄出工资时,我的心才稍微放松一些。毕竟,多出一些钱,方雯就少 一些压力,小弟就多一份治愈的希望。
然而,一年之后,我并没有如愿调回城市,就像一个包身工一样,完全丧失了自由。为 了不丢掉工作,只好被迫续签了一年劳动合同。辛劳与压抑,思念与牵挂,充斥着三百六十 五个日日夜夜。在苦苦熬过了一年之后,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 家乡。
敲开方雯的家门,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那人告诉我,此房已经交易变更。 我错愕,一时间糊涂了。方雯为什么要卖掉房子?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几经周折, 终于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见到方雯。
出租房狭小局促,又阴又暗。小床上躺着一个婴儿,可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小手在空 中乱抓着,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之间,方雯的生活居然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背弃自己的诺言?她答应我的,要等我 回来结婚,怎么突然就嫁给了别人?
方雯羞愧地无地自容,任凭我怎么问,她就是不做声,默默地哭着。她越哭,我越是着 急。越着急,说出的话就越尖刻。方雯终于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看着她悲伤的样子,我的心像被无数钢针刺穿,在痛彻心扉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又袭上来。不管怎样,事实已经如此。无论方雯做错了什么,现在她毕竟刚做了母亲,过度 伤心对她的身体不好。而且方雯的哭声已经惊吓到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我竭力控制情绪 ,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夜那么漫长,我无法穿越黑暗,看到曙光的真相。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了救治小弟而 离开她,是否疏忽了我们的爱情?难道我们的爱就那么不堪一击?
第二天,方雯主动找到我。她头发散乱,更显憔悴,她很平静,那是一种反常的平静。
“小弟在一个月前死了。你知道吗?他临死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说,他真的不想死,美 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他的学校,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瘦 得只剩下皮包骨,拉着我的手问,‘大哥怎么没回来,他还要给我补课呢。’”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小弟的音容宛在,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大男孩,就这样悄无声地走 了?一个花季少年,就这样被无情的病魔夺取了生命?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方雯了,你把我忘了吧!”
经我一再逼问,方雯终于说出两年来的变化。她的声音凄恻沙哑,而她的话字字血泪, 更令我毛骨悚然。
原来,自从我离开以后,方雯一直靠打工勉强过活。小弟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 越重。而我寄回来的钱杯水车薪,别说治病,就连维持小弟的病情都成了问题。方雯没有办 法,只好将房子变卖,就这样坚持了一年。
一年前,方雯已经走投无路。朋友介绍她去酒吧做陪酒女郎,那样可以轻轻松松,赚取 大把大把的钞票。开始她不同意,可是迫于窘困的现状,她不得不沦落风尘。方雯一直洁身 自好,只陪酒不卖身。她只有一个目的——多多赚钱。为了给小弟治病,她甘愿忍受做一个 供人玩乐的花瓶。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然而,现实远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男人的出 现彻底改变了方雯的人生。当一个禽兽以天使的面目出现时,任何人都会放松警惕。当得知 方雯的现状,那个男人便把方雯带出了酒吧,安排在自己朋友的公司上班,并时常施以小恩 小惠,方雯对他感激涕零,以为遇见了一个救星。
在一次醉酒后,那个男人奸污了方雯,此后又频频骚扰。直到有一天,方雯发现自己怀 孕了,这才意识到身陷圈套,早已无法自拔。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已沦为那个男人的代孕 工具。
“我怀孕的时候,他给了我三万块钱,说是营养费。我拿去给小弟看病了。他的妻子不 能生育,他没有儿子,他说,如果我生下男孩,他会给我十万块钱。可是,我生了一个女孩 之后,他就消失了,连抚养费都不给。我的工作也丢了,为了给小弟看病,我借了两万块钱 的债,直到现在也没有还清……”
我不再愤怒,只有说不出的悲哀。为了挽救小弟的生命,方雯出卖了肉体,也出卖了我 们的爱情。这难道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命运为什么要玩弄一个柔弱的女人?
最可恨的是那个男人,以卑鄙的手段始乱终弃,一点责任也不承担。难道就因为他有钱 ,有钱就可以胡作非为?
“没错,我就是有钱,有钱就可以玩一玩。你有钱也可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通过方雯的朋友,找到那个男人,就在他的公司门口,他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 话。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谁。我来,就是要抚养费的。你说什么废话都没用,不给钱, 我跟你没完。”我警告对方,语气里充满了复仇的火药味。
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雪花轻盈,落在地上便融化了。昏黄的街灯,照着纷纷 扬扬的雪花,也照着那个男人冷漠的脸。他的身后站着几个马仔,一个个虎视眈眈。
“我给了她三万块钱,已经够仁慈的了。我实话跟你说,玩一玩她那样的女人,我从没 花过那么多钱。她没生儿子,是她没本事。你还来要什么钱?你跟她什么关系,想要英雄救 美?我真不知道,你有没有那本事。”
我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脑袋,眼睛火辣辣地,像要喷出火来。我紧握拳头,真想狠狠揍那 家伙一顿。但是我没有,我只想帮方雯要回孩子的抚养费,为她的孽情做最后的了断。
“不服气是吧?想打抱不平?你要是敢动手,我就报警,你什么也别想得到。我有钱, 就喜欢拿钱取乐。看你挺仗义的。你不还手,让我揍一顿,我就可怜可怜她,给她两万块钱 。那个贱货跟我,不就是图我的钱吗?回去告诉她,以后别再来烦我。”
几个马仔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没有还手,木然接受着暴力的侵袭。我昂着头,尽 量保持站立,维护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可是,我很快被打倒在地,热血沸腾的脸紧贴在湿 乎乎的地面上。一只只皮鞋,踢在我的身上,我的头上,我却全然没有疼痛的感觉。而我的 心如同刀割一样,一滴一滴地流血。我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大脑没有思维,只剩下屈辱, 我倒在地上,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暴风骤雨般的殴打结束了。我的眼睛肿了,只能睁开一丝缝隙。模模糊糊看见那个男人 走到我的跟前,朝我的脸上砸来两沓子钱,随后扬长而去,接着传来几个马仔的骂声和笑声 。
我喘着粗气,翻过身仰望天空,那纷纷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眼睛 上,填满了那一丝缝隙。我把两万块钱揣进兜里,开始感到身体的阵阵疼痛。
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我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污垢,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我感觉到很多 路人都在指指点点,或许也有怜悯的目光,好像在可怜饥寒交迫的乞丐,一条凄惶的丧家之 犬。
找到方雯,把那两万块钱给了她。这钱是属于她的,属于那个可怜的孩子的,这钱也是 一个人尊严的等价物,一段爱情的祭奠品。我什么也没说,就在转身离开的瞬间,看到她一 脸惊恐的表情。
第二天,方雯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城市,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不知道方雯将怎样 生活下去,会不会重新振作起来?命运会不会再度戏弄那个可怜的女人?我试图打听她的消 息,可是至今杳无音讯。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到了一年的冬天。
窗外,雪花依然不停地飞舞,不停地融化。但愿深冬快点来临,雪花飘落哪里,就会皑 皑一片,这个世界看上去就会纯洁一些。我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方雯的声音:“我愿意是废 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缘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