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活在概念里,活在各种名分里。职业的称谓制约了我们整个人生,我们当了教授,然后就过上教授的生活,久而久之,我们就总把自己看成是教授,而忘了自己首先是一个人。我们成为了妻子,然后就过上妻子的生活,久而久之,我们就总把自己看成是妻子,而忘了自己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个女人,再次才是一个妻子。我们当了官,然后就过上了官的生活,久而久之,我们就总把自己看成是官,而忘了自己首先是一个人。
太虚大师说:你只要成为一个人,你就成佛了。也许你会奇怪:难道很多人不是人吗?是的,很多人越活越不说人话,越活越不尽人事,越活越沦为动物,越活越像怪物。
有一次,灵祐禅师叫唤院主,院主应声而来。禅师却责怪说:“我叫的是院主,你来干什么?”院主无法回答。有一次,我丢掉了身份证,我突然想到:如果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我丢掉了所有的证件,那么,我如何证明自己是谁呢?我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游荡,我到底是谁呢?
在所谓的文明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某种身份,我们一生下来父母就为我们取一个名字,例如张三、李四。但是,这个名字并不是你独独具有的,几乎任何一个名字都有同名的可能,不是与当代的人同名,就是与古代的人同名。我在中学时隔壁班有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每次看到这个人,我总是升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却与我拥有同一个名字。
等到我们长大了,我们就会被赋予各种各样的名目,显示着我们的成功或失败,例如大学生、研究生、工人、小贩、经理、门卫、董事长等。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听到人们称别人为“李书记”、“张总”等。但是,这些名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今天我是科长,明天却可能是乞丐。即使我们长久地拥有一种名分,这种名分也只是生命的一个小小的部分,生命的全部远远要比一种或几种名分丰富得多。即使是所有的名分加起来,也无法穷尽任何一个单独的生命所具有的隐秘。
无论我们怎样变来变去,无论别人以什么名称来称呼我们,我们仍然是自己。身份本身并不可怕,它只不过是人类社会某个阶段的生活方式而已。可怕的是我们自己被身份、名分系缚住,让活生生的生命在一些枯燥的名分里失去力量与色彩。当禅师呼唤院主的时候,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要唤醒院主的自性。如果我们时时意识到,任何一种名分都只不过是幻象,透过形形色色的名分,我们触摸到的是那恒在的自性,是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那种东西,那么,我们就不会像卡夫卡所说的“不断迷失方向”。
刚刚出生的小生命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到了离开医院那一天,有的进了富贵之家,有的进了贫穷之家,从此就有了身份的分别。确实,本来大家都是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看着周围的身影:科长、局长、下岗工人、保姆、明星、教授、男人、女人……我在想,在没有这样的分别之前,世界是怎样的?
通过这千姿百态的身份、容貌、肤色,如果你凝神观看,你看到的是生命本身,看到的是来自同一个源头的生命本身。门外走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拥有着不同的地位,有的正步态从容地跨进轿车,有的正在弯腰去捡别人丢下的食物……我看见了这一些,然而,并没有看见这一些,我看见的只是生命在那一刻的生动姿态,来自身体线条的简单韵律;在那么一种天气,那么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些生命在呈现,那里面或许有悲哀与喜悦,或许有良善与邪恶……
有人问赵州禅师:“如何是佛?”
赵州反问:“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反问:“赵州是什么人?”
赵州回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别人总是在给你贴标签,总是要把你划入某个类型或圈子。不用理会,这是别人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给自己贴标签,自己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某个牢笼之中。马克思说: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佛说:人人都有佛性。不是你在宇宙之中,而是在你心中有一个宇宙,无限的宇宙。
不一定非此即彼
合一的念头包含着比较,但是,比较的目的不是为了比出一个高下,比出一个优劣,而是通过炫目的外在,追溯本源,找到共同的源流。合一的念头里包含着高矮的分别,但同时包含着不以高为高、不以矮为矮的念头。这种念头,或者说思维方式,在老子的《道德经》里有透彻的表述。
世事无绝对。常人乐于增加,不愿意减少。钱增加了,官位提升了,名气增大了,就高兴;相反,就不高兴。老子却说:任何事物,有时看来减损,实则上却是增益;有时看来增益,实则上却是减损。老子有一句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害里隐藏着幸福的萌芽,而幸福里则孕育着祸害的苗头。祸,并不一定真的就是祸;福,也并不一定真的就是福。
大家都不喜欢受委屈,然而,委屈反而能够保全;弯曲也不是大家所喜欢的,然而,弯曲反而能够伸直。以此类推,低下反而可以充盈,破旧反而可以生新;少取反而可以多得,贪多反而令自己迷失,等等。所有相对立的概念,其实都有相互转换的可能,这是老子的一个伟大发现。
而一般普通人,常常执著于这种对立的概念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非常紧张。最常见的一对概念是:成功/失败。社会要求我们做一个成功的人,不能做一个失败的人。而所谓的成功,就是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如果你在官场,你就必须从职员做到科长、再做到处长、再做到厅长;如果你是商人,你就必须赚了一百万元、再赚一千万元、再赚一亿元;如果你是学者,你就必须做到教授、再做到博导、再做到学科带头人之类;如果你是演员,你就必须有名有名再有名,必须身价越高越好……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状态:人人都在为着成功这个词而奋斗。
但是,如果你在官场,你不一定要把所有的精力用在晋升之上,也许,就算是一个小科长,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这样小小的位置上,好好享受家庭的天伦之乐,好好享受旅行的快乐,更重要的,好好享受不拍马不说假话的快乐;如果你在商场,即使你只赚了几十万元,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陪着你的孩子天天在楼下玩耍,看着他/她成长,天天和你的妻子或丈夫一起散步,更重要的是你可以享受到不拍马不说假话的快乐……
我见到很多成功人士,每天都在忙碌,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应酬,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时间。是的,他们做了很大的官,他们赚了很多的钱,但是,他们生活在所谓成功的畸形乐趣之中。比如只是为了做官,享受所谓权力的乐趣;比如只是为了赚钱,享受所谓赚钱的快乐。但是,这种快乐非常畸形,因为它牺牲了家庭的快乐,牺牲了个人自由的快乐,更重要的是牺牲了个人的尊严。就算你做再大的官,还是要点头哈腰,每天说假话说大话;就算你赚更多的钱,还是要点头哈腰,每天陪吃陪喝。
可以做官,可以做生意,也可以追求权力或财富,但是,如果这种追求伤害了人性的根本乐趣,比如家庭,比如爱情,比如自由,比如尊严,那么,宁愿做一个不成功的人,哪怕只是扫扫地,也有做人的乐趣,也活得很自在。如果合而为一,如果用合一的念头去看待所谓的成功或失败,你会发现并没有永久的成败,也没有确定的成败;你会发现在成败之外有更广阔的生活,到处都是生活,到处都是自由的空间,你不需要在成功的道路上狂奔,更不需要在成功的道路上不断失去爱、失去尊严。停下来,做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普通的人,但是,你享受到做人的乐趣,享受到做人的尊严,还需要什么呢?
确实,就像庄子说的,做一个没有用的人也许也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做个有用的人呢?一般人都喜欢有用的东西,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有用的东西,所以,有用的东西就遭到荼毒,而无用的东西得以保全。《庄子》里写一棵无用的大树托梦给一个木匠:“你打算把我比作什么呢?有用的大树吗?你看看那些桃树、梨树、柚、瓜果之类,果实一成熟,不是被敲就是被打,弄得大枝折、小枝扭,以致半途枯萎,这就是它们不能长寿的原因。说来说去,还是它们自己招来的祸患。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如此。假如我对人有用,怎么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再说,你我都是物,何必彼此利用?”
有一次,惠子对庄子说:“你说的话毫无用处。”
庄子回答:“知道无用的道理,就可以和他谈有用的道理。广大无边的大地,人们所使用的不过是一块立足之地而已,那没有用到的地方多着呢。就算你把立足之外的地掘到黄泉,对于那块有用的地而言,它有用吗?”
惠子回答:“当然没有用了。”
于是,庄子就说:“那么,这就是无用之用了。”
庄子悟出无用之用,是从很平常的现象里发现的。三十根车辐汇集到一个毂当中,有了车毂中空的地方,才有车的作用,否则,车轴就无处安插,车也不能转动了。揉陶土做器具,有了器皿中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中空的地方,才有房屋的作用。所以,有,给人便利;无,发挥了它的作用。庄子以此类推:人的肚里必须虚空,才能容纳天机;房屋过于挤迫,婆媳难免争吵。人也一样,心地若不空虚,六情自会互相斗争。老子、庄子讲的,其实只是一个意思:所有看起来对立的东西,其实都会相互转换,其实都是相互依存。
活在整体里
活在世间,就是活在不同的部分里。活在不同的性别、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社会……这些不同确实是不同,没有什么问题。接受这些不同,接受这些差异。但是,如果你在面对自我的时候,偏执于这些不同和差异中的某一端,那么,你的人生就会常常处于困境之中;如果你在面对人群的时候,偏执于这些不同和差异中的某一端,那么,就会引起人我关系的隔阂,乃至仇恨。日常里的困境,以及矛盾、冲突,很多时候是由于偏见引起的。
偏见把我们的生活变得很狭窄,偏见把世界变得很混乱,偏见在我们的生命边上砌起了很多无形的围墙,偏见在世界上筑起了很多战壕。因此,当我们困扰在某个生活状态的时候,安静下来,好好观照自己的观念,好好清理自己的观念,看看是不是生活本身并没有问题,而是你的观念出了问题;当我们与他人发生矛盾乃至冲突的时候,好好观照自己的观念,好好清理自己的观念,看看是不是我们和他们其实并没有问题,而是我们和他们相互的看法出了问题。任何时候都要记住,合而为一,这个一是万法归一的一,念头里要有一,不要有二,没有二,只有一。
在貌似分离的各个部分里,我们可以活出一个整体;在貌似分离的部分里,我们都可以凭借我们的正见而悠游自在,在生与死之间、在成与败之间、在男与女之间悠游自在。是的,我是一个老师,或者我是一个司机,或别的什么,但同时,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存在。佛陀《十地品》里描述菩萨在世间是个什么样的人,菩萨也许是一个王子,也许是一个农夫,也许是饭店服务员,这一切,都不重要,在世间做什么都不重要,无非是为了一口饭吃,重要的是什么呢?
佛陀说,重要的是:菩萨是一位念者,因为他不忘诸法;是一位智者,因为他善于判断了解;是一位趣者,因为他知道诸趣轮回往复;是一位惭愧者,因为他护念自己,也能护念别人;是一位坚固者,因为他不放弃戒行;是一位觉者,因为他能观照到是处,也能观照到非处;是一位随智者,因为他随顺觉悟的智慧,而不跟从世间的小聪明;是一位随慧者,因为他知道义和非义的差别;是一位神通者,因为他总能在各种混乱和争斗里保持禅定;是一位方便善巧者,因为他能根据众生的不同根基而行佛法;是一位无厌足者,因为他善于积聚福德;是一位不休息者,因为他总是不断地在修行智慧;是一位不疲倦者,因为他积累着大慈大悲;是一位勤修者,因为他要让一切的众生进入涅槃;是一位勤求不懈者,因为他总在证悟如来法力功德;是一位发意能行者,因为他可以成就庄严佛土;是一位勤修种种善业者,因为他能够具足相好;是一位常勤修者,因为他修习庄严佛的身语意三业;是一位大尊重恭敬法者,因为他能在一切菩萨那里拜师学法,依教而行;是一位心无障碍者,因为他能用大方便法行于世间;是一位日夜远离余心者,因为他乐于教化一切众生。
佛陀的意思很清楚,一个觉悟的人,可以做一切正当的职业,可以是男人或女人,也可以是穷人或富人;但这些职业,这些社会设置的概念、分别,不能束缚他/她的心灵,他/她总是能够在各种混乱和争斗里保持禅定。为什么能够保持禅定?因为他/她的念头里时时有一个整体和源头在。在任何情况下,他/她都活在整体性里。
把各种抱怨的念头转化为因果的念头
用因果的念头看透神秘的命运
坦然接受已经发生的
活在因果的念头里
活在当下的行动里
没有什么命运不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