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萧耀南、靳云鹗的“迟迟不前,欲行又止”,在当时颇引起一般人的物议,以为吴萧是为了湖北的地盘,必欲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所以非等王占元黯然离开湖北,下野息影,他们方始向南用兵。事实上,当时吴佩孚确有他不得而已的苦衷,势实逼处此的隐情。头一桩,王占元是一名贪鄙之徒,专横武夫,他在武汉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莫说老百姓,即连他的部属,也都在处心积虑的图谋去之而后快。王占元恶声播天下,因此川湘桂起兵,天下俱以义师视之,吴佩孚声誉中天,他万不能助虐为恶,使他多年来好不容易建立的声望为王占元而毁之于一旦。然而,同为北洋一系,王占元又素与直系相亲,他想讽之不如归去,却又苦于够不上这份交情。
其次,民六驻戍衡阳,他和赵恒惕倾心交结,早成莫逆,他永远忘不了岳州绅士对他的一席忠告:三湘男儿重义气而轻生死,不可以势相逼。自民二到民十,赵恒惕身当北洋与南方的缓冲,他虽然兵止八万,却是身系天下安危,举足轻重。王占元不走,他犯不上为保全王占元的地盘,而跟赵恒惕兄弟阋墙,兵戎相见。必须王占元让出湖北,北政府另简湖北督军,他方始可以勉强挟“北政府”之名,为确保北洋直系地盘与利益,硬起头皮来奋力一战。对国内外舆论和对赵恒惕,毅然用兵的理由,那就坚强多矣。第三层纯粹是他自己的隐衷,北洋军人勇于私斗,肯于冒险犯难,出生入死,其目的厥在于升官发财,得地盘,抓权利,然后威福日恣的作南面王。北洋系中以吴佩孚的部下仗打得最多,苦吃得最足,然而吃尽苦中苦,能为人上人,分茅列士的机会却一点也无。吴佩孚志在澄清天下,共御外侮,他可以放弃到口的热馒头,口口声声不要地盘不做督军。他的部下又如何呢?连年苦战都归他们打,各省地盘则尽着别人拿。天长日久,怨怼之心一起,就怕离心离德,再也掌握不住他们了。
凑巧在湘鄂之战前后,江苏、陕西,接连出了两大疑案,江苏督军李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以遗书厌世,举枪自杀身亡,李纯之死震动中外,风传是他的左右手苏浙赣巡阅副使齐燮元阴谋弑上,北政府为此还派大员组团南来调查,可是后来齐燮元仍然坐上江苏督军的宝座,吴佩孚为了趁此良机,将他的势力扩展到长江下游,当齐燮元心中惶惶,向他卑谄足恭,通款输诚,宣称今后唯玉帅之命是从,吴佩孚顺水推舟,干脆收录了这一员大将和东南地盘。经他挺身而出,加以保举,齐燮元不但安然无事,甚且从此青云直上,作东南之盟主。使吴佩孚的势力南及苏浙,徇上海而出海。
阎相文是直隶保定人,北洋正统出身,清末在北洋第三镇级职远比吴佩孚高,一人民国即任直隶混成旅旅长,是时吴佩孚不过一名管带而已,阎相文确系直系嫡裔,只是他近保府而疏洛阳,尤其他能力薄弱,胆子又小,混成旅旅长一直干到民国九年直皖大战,吴佩孚已经是叱咤风云的直军总司令,他方在战胜以后升任第二十师师长,并且因为当时的陕西督军是皖系人物陈树藩,树倒猢狲散,陈树藩的去职固是“理所当然”,北政府派阎相文督陕,陈树藩抗不移交,阎相文带去的第二十师打不过,结果也是吴佩孚帮忙,费了很大的事,方始驱陈而立阎。
由于直皖之战冯玉祥有退守荆沙遏阻吴光新自四川赴援之功,他那个第十六混成旅扩编而为第十一师,冯玉祥当了师长也驻守陕西。吴佩孚的此一部署是使冯玉祥为阎相文撑腰,免得阎相文再度有失。影响洛阳安全,但是冯玉祥对阎相文貌似恭顺而心怀叵测,大好督军何不我自为之,他不愿替阎相文助长声势,高卧陇中,于是有一天陕西督军衙门举行高级会议,众将官都在坐候阎相文出来主席,等了许久不见督军驾到,有焦躁些的军官派督署副官去催督军升帐,喊了几声不闻声响,推门进去一看,阎相文胁下一个枪眼,鲜血汩汩在流,他早已躺在床上死了,众人大惊之下再一搜查,又从他的衣角找到一张字纸,上面赫然写着如下之遗书:
余本武人,以救国为职志,不以权利萦怀抱,此次奉命入陕,因陈督(树藩)顽强抗命,战祸顿起,杀伤甚多,疚心曷极?且见时局多艰,生灵涂炭,身绾一省军符,自愧无能补救,不如一死以绝天下。
相文绝笔
阎相文自戕毕命,连同遗嘱发表了消息,北洋系中人难免又是一大骚动,没有人相信阎相文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会为战胜陈树藩而“疚心曷极”,竟至自杀!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李纯自杀事件的翻版,幕后凶手冯玉祥呼之欲出。吴佩孚近在密迩,他为直系前程和个人事功着想,他再一次容忍弑上的罪行而迁就事实,冯玉祥能征惯战,颇堪重用,失一阎相文而得一冯玉祥,拈在手上分量重得太多,何况他心目之中的未来直奉之战,冯玉祥必有重用,于是他又保举冯玉祥继任陕西督军,陕西一路得了个“感激涕零”的方面重镇——如齐燮元和冯玉祥这种有小辫子捏在他手上的人,指挥差遣起来当然要便利得多。
但是也由于这两次事件,使吴佩孚提高警觉,民国九至十年间,他手下谋士如雨,名将如云,张福来、王承斌、萧耀南、董政国等人论资历战功,和吴佩孚之间的关系,都在齐燮元、冯玉祥等半路相从者流之上。这班人在吴佩孚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从不敢为自己的心愿希望提出任何要求,一切瞧着玉帅的意思办——玉帅在此时此境,便不能不考虑到他们的内心向往,亦即他们说不出口,其实是巴望不得的地盘问题。
王占元自贻伊戚,痛失江山,以全国舆论之鼎沸,鄂湘民情之激愤,“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义师已起,基本队伍众叛亲离,所余无几,他实在是再也耽不下去了。唯一的意外,是吴佩孚“一丘之貉,助桀为虐”,他不愿天下物议,拼个自毁声誉,强出头,硬撑腰,使用武力支持武力到底。——吴佩孚不是傻子,这么做未免太不值得,何况,奉系张作霖虎视眈眈,目标在于长江各督,他若能争取其中一个,暗中联络,一旦直奉有事,直军即将腹背受敌,张作霖这一着棋够险,吴佩孚不能不小心提防。五月天津会议,奉张和鄂王互送秋波,而且颇有联络,“群雄比于连鸡,势不俱栖”,便为了解除来日的心腹大患,吴佩孚对于王占元下野息影,当然也是乐观厥成。
王承斌是吴佩孚的副手,张福来是结拜的兄弟,秀才出身的萧耀南是湖北黄冈人,他对鄂督一席垂涎已久,何不趁此机会,了掉他的深心大愿。使他代自己巩固长江后防,比王占元靠得住多了,何况,吴佩孚手下只要有一位当了督军,其余诸将必将精神一振,这等于玉帅在以实际行动说明他的政策:只要大伙儿好好干,将来每一位都会如愿以偿得着地盘。
王占元那边,直到萧耀南得了械款与轮船,勉强行军数十里,却又一到鲇鱼套便停;他这才死了恋栈侥幸的一颗心,吴佩孚的用意很明白了,他一败再败,无兵无勇,只好早作归计,调一艘专轮,将家眷财产,悄悄地装上,拍两通电报,一向北政府诡词辩解,一向徐世昌走马荐贤,便照吴、萧的愿望,荐萧耀南继任湖北督军,电文有云:“萧总司令关怀桑梓,当有所转移办法也。”
准备最后挣扎,与湘鄂联军决一死战,王占元还留下五百余万元军饷,原计划打算用之于犒赏,这会儿宣告下野了,五百多万还是委托银行,汇往天津。于是王占元一家拥资三千万,鼓棹东下,到上海后又乘海轮抵达津门,这一年王占元61岁,从挑水夫干到雄踞华中的两湖巡阅使,敛聚私财三千余万元,他觉得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息影津门后便不再作出山之计,不过有了那么多钱,桑榆晚景如此优裕,他的悭刻之风依然不改,他在天津置了大批房产,腰挂大把钥匙,每月亲自收取房租,因而有人笑他在天津闲居的那一段时期,干的差使是“天津各大马路巡阅使”。
王占元后来担任过一次直奉大战停战证人,民国十五年又衔吴佩孚之命赴沈报聘,十九年殁于天津,总算活到了古稀之年。
鄂王自动下台,北政府乃于八月九日下令,任命萧耀南为湖北督军,吴佩孚为两湖巡阅使,并且改派孙传芳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叫他整顿王占元的残部,西上荆宜。便在洛阳虎帐点兵,吴佩孚一口气派出五路大军:第一路,靳云鹗的第八混成旅打头阵,第二路萧耀南的第二十五师,第三路宏威军司令赵杰,第四路鲁军第一旅张克瑶,第五路由吴佩孚亲率他的“怯薛”第三师。一至四路的总指挥,他派萧耀南担任。
大军陆续南下,八月十二日,新任两湖巡阅使吴佩孚自己也到了汉口,就在这一天,汉口车站接连开到十八次兵车,第三师第九、第十两团,炮兵一团,辎重一营全到,俨然是追随主帅的“怯薛”。这一支部队连同二十四师一部和鲁军第一混成旅,人数计达3万。
吴佩孚一到汉口,先就把先锋官靳云鹗召来大骂,因为八月十日他跟湘军接触,在汀泗桥吃了败仗,辎重尽为湘军所得。当天吴佩孚乃自汉口渡江,进驻武昌,他改派升了二十四师师长的张福来为前敌总指挥,留下第二十三师师长王承斌在他身畔当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