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动作好快,因为张作霖干脆利落的脾气,段、张握手后,立即采取了行动。北政府向日本采办的大批军械,使军舰送到天津,途经秦皇岛,张作霖派人上船,抢了便走。他得了这大批军火装配奉军,再源源地开向山海关来,沿着京奉铁路,逐站驻防,前锋一直扎到廊坊。奉军在军粮城设总司令部,派徐树铮为副司令,代拆代行。于是京畿震动,有如大难临头。冯国璋慌了手脚,派代表上军粮城,见着徐树铮便问:派这么些兵都快进北京城了,你这是要干嘛呀?
徐树铮的回话,麻利已极:
“平南呀,援湘呀!”
来人啼笑皆非,再问:
“既然说是平南、援湘,那就该往南开!”
这么一说,徐副司令顿时变了脸,大喝一声:
“行!你叫段总理下命令!”
代表回报后,冯国璋一声长叹,说是:
“完了。芝泉势在必出!”
先掉过头来,自己出而奔走,作最后的挣扎。民国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到天津,会晤曹锟、吴佩孚,密谈半夜,吴佩孚的先战后和论,帮了曹三爷大忙,免了彼此见面的尴尬,使冯、曹不咎既往,重又携手。这一夜,三对六面,当场订立密约——这密约便是往后吴佩孚驰骋三湘,名噪全国时期,一言一行的蓝图。“一饮一啄,莫非前订”,信然。
冯大总统微服出巡,段祺瑞侦知消息,发急电给济南张怀芝、蚌埠倪嗣冲,叫他们不计一切,竭力拦阻。车过济南,张怀芝早在车站守候,冯国璋却来个穿站而过,根本没停,吓得张怀芝调了专车,急急在后追赶。
到蚌埠,倪嗣冲可把他拦住了,邀人督署,婉阻南下。冯国璋要开会,筹商大计,倪嗣冲替他邀了张怀芝、张敬尧,冯国璋的外甥——苏督李纯在南京没敢来,只派了个代表。冯大总统召集的督军会议,小猫三四只,而且张牙舞爪,一个劲儿的高喊:“打呀!打呀!”冯国璋嗒然无语,神情沮丧,被迫重回北京,前后下两道命令,一是开始对南进军,二是任令段祺瑞为参战督办,旋即改国务总理。直皖政争,第一回合,冯国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段祺瑞从一怒辞职到东山再起,其间历时26天。
民国七年元月三十日,冯国璋下令进攻南方,任曹锟为两湖宣抚使、张怀芝为湘赣检阅使、张敬尧为攻岳前敌总司令。这三员北洋大将,各兼第一、第二、第三路总司令。
三支北洋劲旅,又以吴佩孚动作敏捷,抢了个最早开拔。第三师跟直军所有的各混成旅,络绎在途。曹锟和吴佩孚到了汉口,立刻举行军事会议,会中决定了两件事:
一、任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
二、第一路总司令部暂设汉口。
这是曹锟的老套:亲冒锋镝,冲锋陷阵,子玉,你得奋勇争先,别落在人后头,给咱们第三师争气。他自己,则挑一处平平安安,热热闹闹的地方停下来,吃喝嫖赌,大玩特玩,兼办一件最要紧的事,天天拍电报,向财政部、国务院、冯大总统要钱。
三月初,张敬尧的第二路开到汉口,两路高级军官会议作战方针,调兵遣将,以攻岳前敌总司令的地位,张敬尧一心争功,简直没让曹、吴岔嘴,他派他的大将第七师第十三旅旅长吴新田担任前敌,把队伍挺进到湘鄂两省间的要隘羊楼峒。吴佩孚奉派率领他的第三师第六旅,作为第二路。
这么一来,吴佩孚反倒吉星高照,吴新田则运气不好,羊楼峒当面之敌,正是湘南游击司令李仲麒,在湘军之中最称骁勇善战,部下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三月十一日,张敬尧下令实施总攻击,五点多钟,吴新田正在集合所部,整理队形。晨光微曦中,蓦地杀声遍野,弹落如雨,站队的北军来不及回到阵地,纷纷卧倒还击,移时便看见大队南军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当先一名高举指挥刀的军官健步如飞,高声喊杀,那正是湘军第一骁将李仲麒。
北军仓促应战,用密集火力压下去了两次冲锋,当南军第三次吹起冲锋号。李仲麒的队伍前仆后继,誓死不退,他们一口气冲上了山坡,跟北军刀光霍霍,白刃作战。吴新田拼死抵御,但是那些穿草鞋的湘军越战越勇,而且奔跑跳纵,在危岩峭壁间往返如履平地,北军跑不过南军,阵脚一动便忙不迭地后退,跑得慢了点的,不是后背被扎一刺刀,便是脑袋瓜子搬了家。这一次大败正好应了一句北方话:“针尖对着麦芒啦”。张敬尧的总攻击还没发动,正巧撞上李仲麒的拂晓攻击,十三旅紧急退出羊楼峒,半路上又给自平江赶来的沈鸿英部杀了一阵,三停人马去其二,山问路畔到处躺着北方大高个儿。吴新田退往通城,一说南军的厉害,张敬尧便联想起吴佩孚正是个肯打的,他决定第七师暂时在通城住着,且看吴老二顶上去是什么一个结果?
他这个算盘一打,便使吴佩孚孤军陷入重围。
眼见吴新田的溃兵三五成群,头也不回地拔足飞奔,吴佩孚头扎青巾,胯下骏马,他高声叱令他的第六旅:
“弟兄们,顶上去!”
李仲麒一身是胆,正在挥军乘胜追击,杀得好不痛快,眨眼间又见黑压压的北军层次分明,一波一波地往前冲过来,两军接近,刀枪齐施,双方官兵捉对儿狠狠地厮杀,吴师长和李司令身先士卒,都在乱军之中逢人便斗,见马就砍。湘军已经打了一上午的冲锋,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且一交手便晓得这支部队战力大不相同。吴佩孚奋力反攻,李仲麒瞥见弟兄死伤太多,渐呈不支,便一声令下退回羊楼峒,这正让吴佩孚得着机会,催动兵马,急起直追。
羊楼峒要隘业已在望,能够一战成功,解了友军的围,兼且规复失地,这桩功劳着实建得不小。吴佩孚心中好不得意,他声嘶力竭地在喊:
“冲呀!杀呀!”
可是李仲麒退回了山上,吴佩孚的第六旅,立刻便遭到居高临下的炮轰,尘土飞扬,弹片四溅,弟兄一堆堆地倒下。隆隆炮声里还夹杂着重机关枪的咯咯声响,吴佩孚一看不对,赶紧下令后退。幸亏他退得早,湘南总司令程潜的第三旅陈嘉佑部赶到了,他们迅速进入战壕,协同李仲麒,用机枪大炮反击北军。
才退了两三千米,立命工兵营上来构筑工事,吴佩孚相度地势,将他的一旅人展开。一转眼间,第六旅便建立了可攻可守的阵地,同时,炮兵团、骑兵团分别进入指定位置。
中午了,吴佩孚下令埋锅造饭,等弟兄们吃饱了再打,他自己且忙着呐,派出侦探、斥堠,指挥炮兵团,摧破南军第一线的工事,还有,压制敌阵的炮火。
下午,等不及侦探还报敌情,他挑了一批敢死队,作试探性的骚扰和出击,自己带一批老资格的军官弟兄在第一线,凭望远镜和耳朵,判断南军的部署和火力:南军枪械窳劣,子弹补给必不充分。
侦探和斥堠陆续地回来,当然也有回不来的,吴佩孚综合他们的报告,开会研判敌情:羊楼峒一线至少有三个旅,其来源是粤军、湘军、桂军各一,由湘南总司令程潜在负责指挥。
于是,他决定不再冒险,以避免无谓的牺牲。
电话线架好了,他催自己后面的部队火速赶来,又一想南军的兵力三倍于我,就不能按兵不动,株守战线,而必须不断地保持接触,以免给敌人机会,集结起来冲锋反扑,说不定会一下子吃掉了自己这一旅人。
所以他编列战斗单位,轮班出击,轮班休息,头一天里日以继夜,每一小时便打一次冲锋,吴佩孚付出少数的伤亡代价,算是给全旅人马保了险。
第二天一早,首先是张学颜的第五旅赶了来,张福来、萧耀南、王承斌等接踵也到,吴佩孚抱定主张始终采取轮番攻势战术,古时候这便叫做车轮大战。不过他随时机动调整攻击力量,每到一支队伍,他就将攻击波的兵力扩充一些。
从十一日打到十三日,羊楼峒一天24小时内枪炮不绝,杀声不断,双方死伤的数字极为可观。十三日,吴佩孚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南军,但是南军高屋建瓴,凭险而守,使北军的战力大打折扣。吴佩孚自己亲身督阵,整整三天两夜没睡觉,他的两眼满布红丝,心中又十分焦躁。他恨张敬尧勒马通城,又叹曹大帅在汉口迷上了一位名妓花宝宝。那姑娘是苏州七里山塘的农家少女,才16岁,是汉口群芳的领袖,花国的魁首,他听说曹大帅大洋钱花了一两万,才只惊鸿一瞥地见了她几面。
三月十三,照样的还在发动一拨拨的试探攻势,接连三次仰攻,损兵折将,又退下来,吴佩孚亲赴第一线作战,突然之间他有所发现。
这是老早已经打听清楚了的,守羊楼峒的南军,以湘军一旅居右,桂军一旅居左,而粤军一旅居中策应。前两天的轮番攻势,北军不是向左便向右,从来不攻中路的粤军,原因是对方配合很好,攻左路便以中左二路应战,攻右路又由中右二路堵截,倘若一攻中路,那么,冲锋队伍便置身中、左、右三路密集交织的火网。
十三号这天早上情形有所异样,攻打左路,居中的粤军竟然偃旗息鼓,一枪不发,攻右路则粤军又是照旧支援。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吴佩孚苦苦地想,泸州作战曹锟大败的那一回教训提醒了他,于是恍然大悟:联军作战最容易闹意见,生龃龉。羊楼峒上的南军必不例外,粤、桂两军一定是滋生了误会,积积不能相容,前线作战意志无法统一了。
由此大胆的假设,作了更大胆的决定,吴佩孚孤注一掷,下总攻击令,企图一举击溃敌军,拿下羊楼峒,三旅南军他把左路桂军一笔勾销,置之不理。向来不攻中路,这一次偏偏奇兵突出,宁可拼掉第六旅的一个团,严令有进无退。摆出中央突破的架势,先之以炮轰,继则鼓噪而出,向中路仰攻。果然,前锋推进到有效射程范围之内,中路右路火力密集扫射,左路还是一枪不发,作壁上观。
南军右路正在集中火力,全面支援中路粤军,北军冲锋号凄厉尖亢,响彻云霄,整整三个旅直如排天巨浪,抢登右边的山冈,北洋军踏着弟兄们的死尸、血迹前进,一鼓作气,摧破了右路防线。于是,左路急退,中路粤军全被包围缴械。六日鏖战,死伤无数,吴佩孚赢得了护法之役,北军定湘一战的头一阵,同时也是大规模作战的最后一仗。
曾有人说吴佩孚是闪电战的祖师,因为他总是谋定而动,凌厉直前,换句话说,他指挥作战,每能把握“兵贵神速”的要点,平时训练,注重士兵的能率、速度,临阵对仗,又将时间列为第一因素,用以制胜。因此,当吴佩孚六日血战,一举攻克三湘门户羊楼峒,他和他的部下欢欣鼓舞,不遑休息,当日便兼程南下。三月十七日,当吴佩孚率部日夜攒赶,进抵岳州城外,他欣然发现,洞庭湖里排列着海军浅水舰艇,桅杆顶上,飘扬着北洋军的旗帜。他连忙派人去切取联络,移时还报,会攻岳州,这是水路的支援部队,海军第二舰队杜锡珪部。
岳州是三湘的咽喉,洞庭之要隘,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当吴佩孚攻下羊楼峒,扼守第一线的湘桂粤联军,大败亏输,士气早隳,他们并力尽速向南逃窜,目的地是湖南省会长沙,路过岳州,不肯停留。他们惊慌失措,惶悚觳觫,反而把岳州军民吓得心摧胆裂,六神无主。
因此,攻克羊楼峒的第二天,民国七年三月十七日,吴佩孚匹马单枪,后面跟一簇卫士,不费一卒一弹,在海军第二舰队的“虚张声势”下,顺利攻占了岳州城池。
当时,湘桂粤三省联军总司令,是由桂军总司令谭浩明兼任,他坐镇长沙,大有南面为王之乐,掌握政权,决不松手,一旦说是要打仗了,他反倒兴致缺缺,一心只想卷逃。因此,当吴佩孚趁胜直追,进逼长沙,便只在同山口小小地打了一场胜仗,再往南走,确是一路势如破竹,毫无抵挡。
三月二十六日,吴佩孚大队开入长沙空城,从这个时候起,吴佩孚便开始以军事配合政治,他也得“慢慢走,等等看”了。
正当吴佩孚一战成功,节节推进,北洋政府领军南征的三员大将,曹锟、张敬尧以及往后派来作水路支援的杜锡珪,便忙不迭地大发其告捷电报。北洋政府里主战派,皖系人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主和派的头儿冯国璋惟有暗暗叫苦,顿足太息,频频地说是仲珊、子玉你们两位出生入死,跑得这么快。真是何苦来哉?
国务总理兼参战督办段祺瑞,当湖南前线捷报频传,又悉湘粤桂联军已呈瓦解水消之势,联军总司令谭浩明废然返桂,不复再出。当其时,吴佩孚的闪电攻势着着生效,北军前锋业已进抵衡山,于是,段祺瑞踌躇满志,扬眉吐气,随意兴之所至,全然不顾曹锟和吴佩孚将作何种反应,三月二十七日,任命在征南战役中百无一是的张敬尧为湖南督军。
倘如没有冯、曹天津密约,就表面上看,曹锟这次等于倒了冯国璋的戈。通电主战,他领衔;出兵南下,他抢先;行军作战,他冲锋;战功战绩,他第一。三路大军下湖南,张怀芝在江西抱病,张敬尧刚打到湖南省的大门口——羊楼峒。便被李仲麒一阵猛冲撵了出去,从羊楼峒到衡州城外,一尺一寸的地,都是吴佩孚打下来的。不论冲着曹锟使段祺瑞驳极而复,东山再起的天大交情,或者吴佩孚出生入死,连战连捷的汗马功劳,这湖南督军一席,凭什么不能给吴佩孚?曹、吴扳直系的腿,替皖系争面子,打江山,到口的热馒头反而给张敬尧夺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曹、吴得讯,倒抽一口冷气,罢罢罢,从此认识了段祺瑞,这家伙毕竟不是好相与。
吴佩孚获悉张敬尧督湘消息以后,他的部队更其慢慢地打,四月中旬,方始拿下了株洲,分一支兵,他令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攻湘潭。张学颜兵不血刃,整队开进县城,他过个官瘾,用他自己的名义出示安民,事为吴佩孚所知,勃然大怒。派一位副官到湘潭去把张学颜喊来听训。
张学颜当旅长的时候,吴佩孚是他属下的团长,“出道我早,运气你好”,如今吴佩孚连升两级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张学颜胸襟不够开阔,难免起些疙瘩。这会儿一听说要他去“吃大菜”——挨训,他可没那个兴致,鼻子里一声冷笑,回答那名副官道:
“叫他省点事吧,你就说我不爱去。”
副官无可奈何地回株洲,实话没敢实说,代张学颜推托说是正闹病,没法子启程。吴佩孚一听,便晓得这是谎话,他的火更大啦,倏地一站,吩咐备车,他自己上湘潭找张学颜。
张学颜好好儿的在旅部里办公,吴佩孚带领副官卫士一到,排闼直入,不许通报,大踏步往旅长室冲。于是张学颜猛一抬头,便看见吴佩孚满面怒容,瞪着两只眼睛,站在自己面前,惊了惊,他只好脸上讪讪热热地站起来,敬了个礼,然后立正站着。
“张旅长,”吴佩孚一火,他断不饶人,当时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这第五旅,算得了老几?你凭什么出安民告示?你晓不晓得,我是第三师师长,可是我出告示的时候,都还是用的前敌总司令的名义?”
脾气嫌大了些,话也够呛,就在自己的旅部,张学颜面子架不住,新仇旧憾,一道加上,他恼羞成怒,怫然色变地抗声回答:
“怎么着?你当师长不爱露脸,难道你能禁止得了我吗?”
吴佩孚没料到张学颜敢于顶撞,气急了,一声暴喝:
“旅长出告示,不合体制!”
“什么体制?”吵开了。张学颜不惜反唇相讥:“旅长不许出告示,载在军法第几条?”
这下可把吴二爷问住了,语为之塞,干瞪眼,他气冲牛斗,却是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回总司令部,亲笔拟了一个“限即到”的电报稿,呈报曹总司令,张学颜没罪状,只有罪名:“不听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