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吴佩孚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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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秀才带兵,吴曹共鸣(3)

“北京兵变”是民国开元以后的一大丑剧,也是往后北洋军阀,跋扈嚣张,盘踞中原,动摇国本,鱼肉人民达十有五年的一大转折点。它由一代奸雄袁世凯一手导演,却系北洋第三镇成军以来的“得意杰作”。袁世凯靠北洋第三镇阴谋窃国,曹锟则靠“北京兵变”“卓著功勋”,扶摇直上,这两个人都因此丑剧大有收获。吴佩孚呢,他最倒霉,“北京兵变”使他苦熬二十多年,方始熬到手的一个炮兵团长,“煮熟的鸭子飞了”,他重又给打人冷宫,而且,使北洋系的大好佬,一个个的对他印象不佳,相当头痛。

兵变发生的那夜,吴佩孚在南苑镇司令处,当他得到消息,说是九标炮辎两队哗变,抢劫,打进北京城去了。把他气得直跳起来——吴佩孚一手训练的队伍会干上这玩意儿,在他简直就不可想象。他拉了张福来,临时组成一个执法队,十万火急地追进城去亲自弹压,然而又来电话,北京九门紧闭,袁大总统存心闹一次“窝里乱”,他把京畿的大军,关在城外。

三月一号早上,袁世凯的头一道命令下来,第三镇第九标官兵溃乱,他调第十标(还是第三镇的)进城,负责保卫总统府。

接着来的第二道命令,袁世凯召集京畿部队团长以上人员和顺天府尹(北京市长),地方治安首长,下午四时到迎宾馆(总统府)开会。会议由袁世凯亲自主持。吴佩孚是第三镇炮标标统(团长),他当然也得出席。当天的会议席上,袁世凯滔滔不绝地指示善后事宜:

一、他听说兵变原因是为了索讨欠饷肇事,所以他下令各军应领欠饷,一律补发,未附变的部队,一次发给犒赏白银二十两。(以此收买军心,抢着了的发笔财,没放抢的也给点儿甜头)。

二、带兵官要剀切开导士兵,并且述明袁大总统的“政见”,然后,全力维持秩序。

三、第三镇统制官曹锟,得“认真”约束该部。第三镇的溃兵,出告示叫他们回来。

四、宣布戒严。

如果吴佩孚稍微有点政治头脑,将“大总统南下问题”和兵变的微妙关联,略想一想,或者,他能够察颜观色,玩味袁世凯“予心大乐,宽厚无比”的善后指示,他便不该在那个时候慷慨陈词,痛切自责,并且一再强调乱兵不但不能重新收容,而且必须依军法从事,重重地治罪。他在这明系善后措施,实为“论功行赏”的会议席上,就没有发现袁世凯非但不责备曹锟,还在那儿忙着帮他把抢了人、放了火的乱兵找回来,由此可知,他当时语惊四座,简直是大扫其兴,未免太不合时宜。

兵变渐渐地戢止,曹锟最着急的一件事,便是召回旧部,收集枪械。关于前者,袁世凯叫他的陆军总执法处长隆建章出告示:第三镇已溃之兵,应妥为招抚回营,不论有无军械,概不追究。他在内城外城指派了专人帮着招抚,同时更设立四处换营地点,欢迎游子归来。

枪械呢,由巡警厅出告示:不管是谁缴来第三镇的枪械,决不追究株连,而且步枪一枝给八块大洋,皮件刺刀完全者,给十二元。

就为镇压暴乱,过于严峻,曹锟一再讽示他从宽处理,吴佩孚却偏要变本加厉,曹锟忙着招抚老兵,吴佩孚则一力坚决反对。他这么凡事都要唱反调,拗着来,使曹锟非常头痛,万分棘手,他对吴佩孚刚刚建立的良好印象,于是又在迅速的褪色,变化。

一脸孔的大义凛然,满肚皮的道德纪律,吴佩孚在袁世凯的眼里,也同样的被认为无法推心置腹,沆瀣一气——这小子不像是咱们北洋系里的。有了这样的观点,吴佩孚的霉运又来了。会议席上见面的时候,袁世凯对吴佩孚的认真负责,敉平变乱,严厉处置不法之徒,当然得备致嘉勉,温语相慰,然而,在内心中,他反倒成了个惹人嫌,沾不得的角色。

因此,闹出惊天动地的北京兵变,身为第三镇统制官的曹锟,非特不受任何处罚,而且,有人给他找枪,有人帮他收抚溃兵。等到后来确定第三镇有了两千多名士兵的缺额,更由袁大总统和陆军总长段祺瑞亲自磋商,让他在北京、河南两地,设立招兵处,补足空缺。凡此种种“善后”工作都办妥当了,霹雳一声,罪将升官,曹锟终告出任方面大员,袁世凯给了他一个大肥缺,长江上游总司令,兼第三师师长。

相反的,真正处理兵变有功,曾获袁世凯假意激赏的吴佩孚,他也升了官,却是明升暗降,把好不容易捏在手中的一个炮兵团都丢了——曹锟发表他为师部副官长,当了第三师的马弁头儿。

民国二年,袁世凯对付国民党的狰狞面目,逐渐显露,他一手执匕首,一手握金钱,三月二十日,他透过国务总理,他的老搭档赵秉钧和内务部秘书洪述祖,贿买凶手,暗杀国民党伟人宋教仁于上海北站。然后,趁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高举义旗讨袁,他乃调遣北洋军大举南侵,曹锟的第三镇是他的急先锋,一路攻抵湖南的岳州、长沙。湖南一省,奄有大半,袁世凯遂派汤芗铭为湖南督军,以曹锟为长江上游总司令,俨然节制四川、湖北、湖南三省。

吴佩孚随第三师节节南下,一路顺利无阻,抵达湖南北部的岳州,第三师师部驻地和长江上游总司令部所在。他的职位是副官长,相当得高。职务却是打杂,亦即副官、马弁、卫士的头儿。无论是谁当上了这个官,除了在主帅面前抽马拉线,剩下来的工作便是给自己搞钱。但是吴佩孚当副官长又跟别人不一样,他生来勤劳俭朴,一团正气,他一心都在国家民族,一心都在夙志和事业。因此,他爱管闲事,但凡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情,只要是他看不上眼,见着了,晓得了,都得插手要管。今天揭发这一个团的夫子不足,明天指斥某一位部队长官贪污中饱。北洋军中,一贯的作风是上下交征利,尽量饱私囊,有地皮,刮地皮,没地皮,刮自己。师旅团营连排长,除非想要扩充武力,另有企图,天下乌鸦一般黑,不吃空缺不冒领粮秣弹药的。可能要千中挑一!在这种情形之下,像第三镇副官长吴佩孚如此地认真,如此地挑剔,就连曹锟本人也是憋了一肚皮气。

人人都在想着升官发财,惟独第三师的吴副官长是在升官找茬。他整天不断地整顿这,整顿那,检举张三,纠正李四,闹得第三师上上下下,天怒人怨,个个嫌他,他却始终板起一张公事面孔,谁的人情也不领,谁的面子也不卖。不知道有多少次,吴佩孚公事公办,把事情闹僵,险险乎叫曹锟下不了台。曹仲珊气急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嚷大叫:

“吴佩孚这小子干什么不好?干嘛要上第三师吃粮当差?没的把咱逼急了,请他自己卷铺盖。”

第三师各色人等,都把吴副官长看成了喉间刺,眼中钉,吴佩孚在第三师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易卦,贞下起元,他竟驳极而复,否极泰来,居然在无意之间遇见了贵人,一位素以识人著称的大好人,曾有“屠户”之称的湖南督军汤芗铭。

汤芗铭,字铸新,此公得天独厚,出道尤早,只是在国民革命史上却是大糟其糕。这位中国首任众议院院长汤化龙的四弟,是湖北蕲水的世家子。他在逊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便留学法国,参加同盟会,可后来他竟因畏惧而反悔,乘国父孙中山先生外出,用小刀子割破他的皮包,窃得同盟会员名册,誓愿书和往返函牍,将之送赴清廷驻法国公使,亦即吴佩孚在开平武备学堂时的老校长孙宝琦处告密,借以邀功。同时他更向孙宝琦免冠叩首谢罪。幸好孙宝琦深明大义,同情革命,他不愿因此而兴大狱,把旅欧革命人士的誓愿书,全部发还本人,由于这一件事,使旅欧人士对于汤芗铭的为人,极为不齿。

宣统三年(1909年)汤芗铭回国,担任逊清海军提督萨镇冰的参谋,后来他归顺革命军,在鄂军都督府任海军第一舰队司令官。民国元年元月,南京临时大总统府成立,黄克强(兴)推荐他为海军部次长。但是到了民国二年,他又摇身一变,投身袁世凯的帐下,靠他哥哥汤化龙在当众议院院长,得为进步党的要角,另加一层,他能调度得了海军的江巡部队。因此,当二次革命爆发,湖南宣布独立,旋不久因为北洋军大举南下,安徽、江西先后失陷,一概沦为北洋系的地盘。坐镇武汉的湖北都督黎元洪,更甘为老袁的爪牙,搜杀国民党,压迫独立省份,湖南都督谭延闽迫于强兵压境,于八月十二日取消独立,由黎元洪担任“调人”,“请”他上北京,被老袁褫夺陆军上将衔,“以示薄惩”。九月十七日,袁世凯命汤芗铭率领楚有、楚同等四艘浅水军舰,驶赴岳阳,十月七日到达长沙,把谭闿“请”到北京去,就在这一天,袁世凯发表了他的新职——汤芗铭安然坐上湖南督军的宝座。

然而,汤芗铭单凭那四条小兵舰,干不了那个等于在北洋系最前线的湖南督军,因此,袁世凯才派曹锟为长江上游总司令,驻扎岳阳,算是替汤芗铭保镖。同时也是他应付南方革命势力的前锋部队。再加上派任伍祥祯为岳州镇守使,伍祥祯带了他的北洋军第三十九混成旅来,这一个师和一个混成旅,控制了湖南的北部。湘南、湘西,则另有湘军驻守。

汤芗铭新附袁世凯,便升堂人室,成了他的心腹,一举酬以“湖南都督”的要职。他感激涕零,于是知恩图报,觇知袁世凯畏惧国民党,图趁戢止二次革命,将北洋势力推展到长江流域的大好时机,将国民党人士一网打尽,斩草芟根。因此,汤芗铭便专从捕杀国民党上面做功夫,他用素有“活阎罗”之称的华世羲为军法科长,从湖北召来大批侦探。这般人每天出入茶楼酒肆,混迹大街小巷,一天到晚地忙着抓人、杀人,凡是沾上了点嫌疑,抓去不经审问,一概杀掉。汤芗铭在湖南各地,偶语弃市,滥杀无辜,前后总共杀了一万人以上,把一个革命策源地之一的三湘,闹成了黑暗恐怖的世界。湖南人将汤芗铭恨之人骨,所以给他上了一个“屠户”的尊号。

驻扎在湖南的北洋军,几乎人人都与湖南人为敌,军民之间,普遍存在着重大的隔阂和憎恨,惟独第三师副官长吴佩孚,非但不以为然,而且认为北洋军的残暴不仁,无异自速其祸,得着机会,他便向曹锟进言,屠杀不是办法,恐怖非为手段。曹锟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仁民爱物”的思想,于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吴佩孚几度愤欲离职,却又舍不得自己和北洋系相结合历时十余年的一段渊源,最后仍然是抑制忿愤,勉强留下。不过,他却改变了方式,尽量地跟地方士绅接近,企图争取他们的好感,兴起一种“北洋军并非个个都是坏胚子”的观念。

起头,遭过不少白眼,碰了几次钉子,但他是第三师的副官长,有点权势,能帮老百姓的忙,因此,渐渐地,他有了些湖南士绅朋友,诗酒征逐,吟咏唱和,日子过得轻松而愉快。

民国二年十二月底,湖南省垣举行民众团体大会,柬邀曹总司令出席致训,曹锟懒怠为这点芝麻小事,专程跑一趟长沙,顺手在信封批了个:“吴副官长代表参加”,命人将请柬拿去交给吴佩孚。

吴佩孚到了长沙,一看这个会规模很大,出席的都是省垣绅学各界,汤都督也到场头一个训了话。因此,轮到他训话的时候,他便灵机一动,用上《史记·项羽本纪》里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为主题,剀切陈词,痛陈湖南人重气节,轻生死,湘人投身行伍,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对待湖南老百姓,如果使用专制高压的手段,必然丧失民心,引起纷乱;反不如仁民爱物,使官民、军民打成一片,相信三湘人士,定必“抚我则后”,翕然归心。

这一篇演说,无疑给会场投了一枚炸弹,吴佩孚语重心长,慷慨激昂,与其说他是在训长沙各界,不如说他当面训斥屠户督军。吴佩孚是曹锟的代表,他是第三师的发言人,而汤芗铭督湘,靠的便是北洋第三师的兵力。如今第三师的发言人直指湘督专制高压,恐怖黑暗,更不惜以“丧失民心,引起纷乱”为警告,这岂不是军方显已不值汤芗铭的所为,给暗无天日,沦为俎肉的湖南老百姓,带来了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新希望,怎不教与会各界欣喜如狂。如雷鼓掌,甚至于有人起立欢呼,有人兴奋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汤芗铭和一班督署要人,高冠峨服地坐在主席台上,挨了吴佩孚的训,又亲眼目睹他受到全场人士热烈兴奋的欢迎,他们惟有羞愧交加,无地自容,而且心里还暗暗地有些害怕。吴佩孚敢于讲出这一段话,指着和尚骂贼秃,在任何人想来,这位副官长必定是得过曹锟的授意,最低限度,他也得曹锟先点了头才可以。

当晚,汤芗铭请吴佩孚吃饭,转弯抹角,试探吴佩孚那一场爆炸性演说的原意,探来探去,吴佩孚还是他那一套大道理。他并且趁此机会,照他的老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该说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兜出来,根本不理汤芗铭下不下得了台。

诚所谓“歪打正着”,汤芗铭憋了一肚皮气,盛筵散后,找来幕僚一商量,猜不透曹锟的心事,究竟是否跟吴佩孚共一条肚肠,可是不管怎样,吴佩孚是曹锟的副官长,副官长照说是主帅最亲近的心腹,他们朝夕相晤,吴佩孚言之成理的意见,极可能渐渐地影响了曹锟。于是,汤芗铭的幕僚献了一条很高明的应付之策——由汤芗铭出面,去跟曹锟要求,把他的吴副官长借调到督军衙门来,给他一个优差,一方面釜底抽薪,一方面笼络羁縻。尚且还可以使湖南老百姓人心大快,产生汤屠户即将改变作风的错觉。

过不了几天,曹锟上长沙来了。汤芗铭依计行事,备最好的酒席,开上等的洋酒,叫顶漂亮的姑娘,恭请曹三哥。席间,猜拳行令,放浪形骸,直把好酒又好色的曹仲珊,乐得手舞足蹈,呵呵大笑。

于是,汤芗铭把握最有利的时机,提出了他亟于达成的要求,他笑吟吟地说:

“三哥,我们是至好兄弟,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不会兜圈子说话,老实不客气吧,我看中了贵师一位了不起的人才,想学个历史上借将的故事,暂时借过来,帮帮我的忙。”

“啊?”曹锟颇感讶异地说:“咱们第三师,居然还有了不起的人才?你说吧,你要借谁?”

汤芗铭凑近曹锟。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三哥的副官长——吴佩孚。”

“嗯,”曹锟点点头,开始有了心机,他先套一套汤芗铭,问道,“你倒给我说说看,我这位副官长,有哪点儿好?”

汤芗铭坦白承认,他和吴佩孚既无渊源,又是初见,只不过,前几天他来长沙演说,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引经据典,有学问,也有眼光,深觉这个人才堪大用。尤其是,当这些湖南人一心排外,把北洋人物视为仇敌的时候,吴佩孚是第三师的高级军官,竟会受到与会各界热烈空前的欢迎,可见他已深获三湘民心,汤芗铭想借重吴佩孚,破除他和湖南百姓间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