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吴佩孚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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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蓬莱降秀才,出门摆地摊(1)

蓬莱是座偎山抱海的古城,旧称登州。人们往往把蓬莱称做“仙境”。相传“八仙过海”的神话,即发生在这里庙岛一带。蓬莱县城虽不大,景色却分外别致。每当春日,海雾茫茫,又巧逢东风之时,在庙岛南侧海面上,就会隐现“海市蜃楼”的奇观。那时,从蓬莱阁隔海遥望,只见海天相连之处,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小岛,显得那样虚幻,那样漂渺。渐渐地,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婉蜒的小路、苍郁的树木、峥嵘的山逢、巍峨的宫宇、奇异的亭台历历可辨。各种景象交相辉映,影影绰绰,恍若仙境。然而,幻境虚无,终属乌有。转瞬间又景淡影消、海天重现。)

一八七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清同治十三年三月七日),吴佩孚出生在山东蓬莱县城。

他的父亲吴可成,依靠祖上传下来的安香杂货店,做点小生意买卖,维持生活。这位吴老先生,颇富于国家民族思想,当吴佩孚出世的时候,正值日本明治天皇登基后七年,励精图治,变法维新,亟欲侵夺朝鲜、台湾、琉球;这一年有台湾土著劫杀日本流球海滩难民的事件发生,日本人乘机挑衅,派兵攻台,明明吃了败仗,反而向我国索偿军费五十万两,消息传出,中国老百姓颇为愤慨。可能吴可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潜意识的关系,吴佩孚诞生的那一天;他梦见明朝抗倭名将、民族英雄戚继光到了他的家里,蓬荜生辉,振奋异常;由于戚继光字佩玉,因此,当吴佩孚呱呱坠地,吴可成便以佩为名,以玉为字,给他的二儿子取名佩孚,字子玉。

吴佩孚的母亲张氏,是一位克勤克俭、很有志气的贤妻良母,安香店的蝇头小利,不足以应付小家庭的开销,她白天帮同照料店铺,料理家务,晚上便借一灯如豆,纺点纱来赚两个钱,以此贴补家用。

吴佩孚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吴道孚,早夭,因此吴二爷成为吴家的长子。他三岁的时候,光绪二年丙子,添了一个弟弟,名唤文孚。

吴可成夫妇对两个儿子管教很严,尤其是对吴佩孚,因为他是长子,父母寄予的希望很高。可是毕竟家境清苦,两夫妇成天忙于衣食,难免照顾不周,而吴佩孚小时候玩心很重,家里耽不住,经常和些小朋友到处游荡,龙神庙、蓬莱阁,都是他们每天必到的地方。

这蓬莱阁是蓬莱县的一大胜迹,座落在城北丹崖山上,阁之下便是渤海滨,汪洋万里,惊涛拍岸,极宜于远眺。蓬莱阁建于宋朝治平年间(宋英宗的年号,民元前八四八年),明朝的参将,清朝的藩王孔有德曾经在那儿住过,阁顶,悬有一块大匾额,上书“海不扬波”四字。

由于小时候每天都到蓬莱阁游玩,吴佩孚对那儿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于是在他投身行伍,征战半生,睽违故乡数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眷念蓬莱阁的景物。当他于民国二十八年被日本人谋害于北平后,他的老政务处长刘泗英,特地为他在四川南川金佛山麓三泉公园,也构筑了一座蓬莱阁,供奉吴佩孚的遗像、楹联,灯火香花,由紫阳、青阳两位羽士,朝夕膜拜,以彰忠烈。刘泗英曾经有记、有诗,常乃德为此还写了一首《湘月词》。

吴佩孚儿时虽然顽皮,但却很能自爱自重,父母对他也是欢喜,所以他不曾挨过打。最重的一次处罚,是因为他在外头玩了一天,实在太疲倦了,忘了洗脚便上床去睡,结果被他母亲发现,把他叫醒过来,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不许躺下。

长到六七岁了,父亲教他认字,念书,然后送进私塾。蓬莱县学后街地点偏僻,座落在孔庙和考棚的后头,一排屋子,全是窄门浅户,狭隘简陋,安香店自也不能例外。家里面别说书房,连张书桌子也没有,吴佩孚愁眉苦脸,拿着父亲买来的书本,问他母亲说:

“娘,你让我上哪儿去念呢?”

所得到的回答是:

“我给你想法子。”

家里有一副大石磨,搁在廊檐底下,吴大娘去找到一块木板,往磨顶上一放,然后双手抱起了吴佩孚,叫他用骑马式,坐好在磨脖子上,就这么样,书桌也有啦,凳子也得嘞。吴太夫人很满意的笑笑,把书本摊开在他跟前,说声:

“孩子,你好好儿的念罢。”

这一套特制的书桌和椅子,还有一层妙用,那便是小吴佩孚坐上去以后,根本就别想溜;如欲下地,非得大人把他抱下来才成。

过路的街坊乡邻,看见吴佩孚骑在石磨上,咿咿唔唔的念书,吴可成笑容可掬的招揽生意,吴张氏当街坐着,一架纺车一只小板凳,一得闲便来纺个不停,于是颔首赞许的说:

“晤,这家子人,将来必定发达!”

还没个发达的影子呢,转眼间到了1890年,吴佩孚十四岁,吴文孚十一岁,父亲害病死了。剩下孤儿寡妇,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家中一文积蓄也没有,吴太夫人又是天生的傲骨,再没有钱,也不开口求人,只得草草的营葬。

父亲一死,吴家仿佛栋折梁摧,天崩地裂,店务没人照管,只好让它自生自灭。母子三口生活没有着落,吴大娘便夜以继日的纺纱,丈夫的亡故早已使她哀伤逾恒,心力交瘁,繁剧沉重的家事和工作,更使这位意志坚强的女人形销骨立,健康大受影响。——十四岁的吴佩孚在这时候变了,他不再贪玩游荡,从此沉寡默言,每天深夜伏在枕上,看灯光闪烁,照映母亲日渐瘦削的面庞,单薄而佝偻的身子,咐——呀的纺车声音,和读书声相唱和着,形成他一生最凄怆的乐章。吴佩孚缩在被窝里紧紧咬住牙关,他不许自己哭,但是他已下定了决心。

有一天,他所要探问的事情,终于有了点眉目,于是他秘密的布署妥当,然后兴冲冲的回到家里。吴佩孚蹲在纺车旁边,问他母亲:

“娘,我也去挣钱,帮着养家,可好?”

抬起疲倦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吴大娘说:

“你给我好好的念书,我们这一家子,指望都在你身上咧!”

“娘,我赚钱也是读书。”

“那儿会有这种好事,”吴大娘头也不抬:“还是等你念好了书,再去赚大钱吧!”

“娘,我说的是真的。”

“我不信。”

“娘,是真的。登州水师营在召学兵,一个月有二两四钱银子的饷。”

二两四钱银子,在当时真是一笔大数目,一家三口省吃俭用,加上吴大娘的纺纱收入,就能有个富余。吴佩孚以为他母亲听了会惊一惊的,那儿知道,吴太夫人声色不动,只是在说:

“你别胡思乱想啦,才十四岁的孩子,人家肯让你去当兵?”

“不是当兵,是当学兵。”

“就算是当学兵,你这点年纪也不够呀。”

吴佩孚虎的站起身来,挺一挺胸:

“娘,我生来个子高,就说我十八岁,也没人会不相信的。”

定定的看了吴佩孚半晌,吴大娘脱口而出,哺哺自语:

“嗯,这孩子,是长得高。”

但是,即使个子长得再高,能够冒充得了十八岁,吴大娘还是不赞成吴佩孚率进水师营。自从满人入关,多尔衮为了压制汉人习武,唯恐他们成为反抗的力量,恶意地命人散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谰言以来,有清一代二百六十余年,竟然在中国人心目里形成牢不可破的观念。基于此,吴太夫人反对甚烈,同时,她自吴佩孚生下了地,便将一切美好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吴太夫人也不欲吴佩孚中辍学业。

第一次的请求,所得的结果是严词拒绝,断乎不准,但是吴佩孚实在不忍再看母亲这么样劳苦下去,而且,不论吴太夫人如何焚膏继晷,拚命苦干,手工纺织的收入究竟有限,渐渐的一家三口三餐难继了,吴佩孚觉得自己身为长子,未便袖手旁观,因此,他锲而不舍,再接再厉,一有机会便跟他母亲絮聒不休,后来,他迎合母亲的心意,又一次兴奋不已的跑回家来说:

“娘,我打听得确实了,水师营里的学兵,上课上操,一个星期里面只有两天。”

“两天?”吴大娘的心思,有点儿活动了,出操上课,一个星期只要去两次,一个月充其量也不过八九日,倒有二两四钱白花花的饷银好拿,这个待遇,实在是太优厚、太可观、太划得来。

“一星期去两次水师营,”吴佩孚恳挚的说:“娘,还有五天的时间,我可以继续念书。”

“继续念书,”吴太夫人沉沉的叹一口气:“你打六岁起进私塾,九岁就开篇做文章,十二岁念完了四书五经,好些个老夫子,都在夸奖你诗跟文章做得好哩。现在你都十四岁了,只怪家里没钱,请不起好老师,还让你在私塾里当大学生。——这么样继续念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念出什么名堂。”

一听他母亲提起这件事,吴佩孚不禁心花怒放,当时便问:

“娘,你可晓得李丕森李老师?”

“登州府头一位好老师啊!”可见吴大娘平日对这些名师留意良久:“李老师教出来的举人、秀才,好些个咧。——你提李老师做什么?”

“娘,李老师答应教我的书呢。”

喜出望外,吴大娘停下手头的工作问:

“你骗我?”

“不,是真的,”吴佩孚忙答:“李老师说,他看中我家贫而好学,书念得不错,诗文也有点根底,他说他要好好的教我。”

“这——,”吴大娘立刻便联想起钱的问题,不期然的有些儿踌躇:“我们怎送得起李老师的人情呢?”

“娘,李老师本来是这么说的,只要我肯发奋向上,好好的念书,他念在我们家道贫寒,宁愿分文不取。可是,一声苦笑:“我也想着这样不太合适。所以我想这么着,先去水师营拿几个月饷,等到明年开春,我们省吃俭用,凑一笔数目,送给李老师当束惰,然后我再开始跟他念。娘,你说这样可好?”

多一半是受了儿子能够从名师就读的鼓励,吴大娘很勉强的答应了一声:

“好吧。”

于是,实足年龄只有十三岁的吴佩孚,便开始穿上了水师营学兵的军装,一周两次,到营上去上课、操练。他住在家里,饭也是回家吃,月终关饷,他拿到二两四钱白花花的银子,揣在怀中,喜洋洋的跑回家去,双手捧给母亲。自从他十三岁开始赚钱养家,一直到若干年后饷银稍有富裕,吴佩孚总是一文不花,全数充作家用。

吴大娘嫁到吴家以后,吴家开的那间杂货店,只有萎缩,从来不见扩充,贱买贵卖,生意来往,通常都是使的制钱,成锭的银子,极少过手。如今大儿子才十三足岁,便能赚钱养家,而且饷银一拿回来便是成锭的足色库银,第一次从吴佩孚手里接过他辛苦赚来的银两,吴大娘喜得落下了眼泪。

转眼之间就过了年,转眼之间又开了春,有一天,吴大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叫吴佩孚也穿得齐齐整整,她取出了封好的一包纹银,——母子三人勤劳俭省,节衣缩食,攒下来的结果。备几色礼物,这位茹苦含辛的老太太,母代父职,她亲自领了吴佩孚,前去谒见李老师,行拜师的大礼。

李丕森,字汉卿,是登州府的宿儒,国学大师,蓬莱名举人孙丹黼、优贡生温念曾、生员张柞庭等,都出自他的门下。当然,尽管这位李老师一生诲人不倦,弟子数以百计,他所教出来最有成就的一位学生,仍还是后来名满天下,叱咤风云的吴佩孚。

刚开始在李老师的门下授业,和他同时执经问义的大学生,一共有三十多位。吴佩孚因为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这三年时间混在私塾里白耽搁了,他赶上去念很吃力,兼以他等于是半工半读,因此名列前茅轮不到他的份,再怎么废寝忘食的苦读,他的学业成绩依然平平。

十四五岁的少年,不但自食其力,赚钱养家,而且还能利用学兵的余暇,用功念书。吴佩孚的老师,更是蓬莱县里有名的李丕森,乡党邻右,免不了要对这个无父的孤儿,刮目相看,人人都在夸赞,吴家那个老二,将来准有出息。

因此,十五岁的时候,便有人来登门提亲,说的是王家的姑娘,门当户对,年貌相若,吴佩孚也曾着见过她。——当他母亲征询他的意见,他本来觉得十五岁订亲未免太早,但是他想起了一点,母亲年纪渐渐的大了,又要操持家务,又要从事纺绩,实在是太辛苦,自己早两年成亲,新媳妇进门,可能会成为母亲的帮手,从这个角度设想,吴佩孚无可无不可的应允了这门亲事。

然而不幸得很,王家姑娘还没有过门,两年后,吴佩孚十八岁,他的未婚妻一病不起,吴佩孚是饱读经书,进究五伦八德的人,他尽心尽礼地办了丧事,并把这位王小姐葬入吴家祖坟。

1896年,登州府举行院试,朝廷钦派的山东主考官是名翰林秦澍春,字雨亭,直隶遵化州人,也就是民国以后的河北省遵县。秦澍春是跟陆润庠同科中的进士,当时正在莱州府,即今山东掖县当学官,他曾经奉旨历任甘肃、山东、广西主考,光绪二十九年死在莱州任所,卒年四十二岁。所以秦澎春在山东主考的时候,行年方只三十有五,该算是很年轻的大主考了。

李丕森老师觉得吴佩孚义理已通,文字纯熟,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去试一试看,因此吴佩孚便拎了考篮上考棚。这一次吴佩孚应童子试,居然一鸣惊人,高高的以第三名中了秀才,非但有了功名,得了做官的进身初阶,而且他的宗师,也就是这一科的山东主考官秦澍春,对他相当的赏识,晋见的那一天,奖掖备至,慰勉有加,使吴佩孚心里极为振奋。

报子敲着铜锣,高擎捷报,一路嘻嘻哈哈的跑到学后街,找到了安香店,把吴佩孚高中第三名秀才的红纸报条,往安香店的大门上一贴。当时吴佩孚不在家,吴大娘听说老二中了,喜得热泪盈眶,手忙脚乱,一时简直不知怎样是好。多亏左右街坊,欢天喜地的跑来帮忙,帮吴大娘燃放了鞭炮,招待,并且打发掉报子,一大群人围着他大娘长,大娘短,说是你们家老二中了秀才,眼看着吴大娘就要当上老太太。又有人说:你们看吧,吴大娘的命,说苦其实可好呢,别看她丈夫死了守寡,当年吴老二便去当了学兵,一个月挣二两四钱纹银,如今才不过八九年功夫,吴老二都进了县学,见了县太爷都用不着跪着磕头。

不多时,吴佩孚回来,他先自得了消息,一家三口,笑逐颜开,接着,吴佩孚又少不了大忙特忙一阵子,忙着谢邻居,谢老师,拜宗师大主考,拜同年学长,知县大人,本县学官,都递了门生帖子。然后还有祭祖,扫墓,吴佩孚跟母亲弟弟,噙着欢激的眼泪,把他应试得售的佳音,诉与九泉之下的父亲。

得了秀才,便成为县学的学生,所以官式的称呼,应该是生员,生员就在自己家中继续进修,一年有几次考课,由县里的学官主持,成绩好的,还可以得几两银子的奖赏,这是一笔不固定的收入。除此以外,多一半的秀才,如非家中有钱,尤将被人请去担任西席,或者自己设一所私塾,收些学生,一面教学相长,一面收取一笔束惰。不论富人家的西席,抑或是三家村的塾师,赚几个钱养家,应该是毫无问题的事。

所以,当吴佩孚苦读成功,将秀才的功名挣到了手,吴太夫人的欢欣快乐,其实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吴佩孚现在确实的有能力养家了。

倘若不是吴佩孚嫉恶如仇,个性刚强,激于一时之义愤,在蓬莱县里闯下了大祸,开罪了阖城官绅,他是否能够如愿以偿,投身行伍,为国家雪耻复仇,抵御外侮,委实大成疑问。因为,以他的家庭环境,和他的绝对孝顺母亲,他多一半会留在家乡,拿秀才的头衔,当一个街坊上的猢狲王,舌耕为业,赚钱养家,然后等待考举人考进士的机会。

命运之神在播弄着他,吴佩孚管了一次闲事,只此一次,便使他在家乡站不住脚,被迫逃亡在外,离开家庭,长年辗转流浪。

就在中了秀才之后不久,蓬莱县的电报局长,当地有钱有势的一位士绅,因为过寿招待贺客,大开其堂会。从省城请了一个戏班子,居然有男有女,而且“男女混杂”,同台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