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吴佩孚低头无语。
“老二,我知道你一向孝顺,”老太太声调越来越温蔼了:“你要听娘的话,干脆,你就再娶一房吧。”
“再娶一房?”吴佩孚倒抽了一口冷气:“娘,这是办不到的呀。”
“怎么办不到?”老太太逼得很紧:“是你养不起?还是……”
“娘,您听我说,”吴佩孚委婉地说道:“儿子也曾读过诗书,总以为夫者扶也,做丈夫的应该以身作则,拿善道来扶掖自己的妻子,别说媳妇并不曾有过错,就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儿子也有教导她的责任。娘叫儿子再娶一房,媳妇必定吞声饮憾,心里惨痛,反而显得儿子见异思迁,起了好色的邪心。”
吴老太太却在鼻子里哼哼地说:
“你说你媳妇儿没有过错,我偏说她有。古礼七出之条,一是无子,三是不事舅姑,四是口舌,六是妒忌。七条大罪她都犯了四条啦!”
“那也许是儿子自己先不淳良,自立于不善之地。”
吴佩孚这两句话说得很重,一方面表示这一个家并没有给李氏应得的重视与爱护,另一方面更将母亲对他妻子的种种不满,一概引为自己的罪咎。
偏是老太太故意装着没听懂,忽又眉开眼笑地说道:
“你看你的那些个同事,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偏你多讨一个都不行?喂,老二呀,告诉你吧,我都给你看中了一个人啦,你猜是谁?”
吴佩孚早已心里有数,只是他惶急万分,他必得拦住老太太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以免节外生枝,使他骑虎难下。因此,趁老太太的这一问,他忙不迭地说:
“娘,娶妾不是什么好事,娇妾艳婢,向来惟有贻羞门户,自寻烦恼,小则家庭失和,倾家荡产,大则酿成祸害,毒翻波海。俺们家母慈弟友,一片祥气,您何苦多操这个心呢?”
“为了对得起祖宗,给吴家留下香烟种子,我非操这个心不可!”老太太突然又是脸孔一板:“说明了吧,我看中了你的义妹,张家二姑娘,这孩子模样好,人又贤慧,瞧她那富相,不但帮夫,而且宜男子!俺是一百零一个中意,你顺不顺着我的意思办,你自己说吧!”
“娘,那怎么成呢?”吴佩孚急得直搓手:“张家二姑娘是您的义女,也就是俺的妹子。天底下哪有兄妹成婚的道理?”
“胡说!”吴老太太一声厉喝,“俺要她拜干娘,正是为了要使你们两个近乎。近乎得差不多了,俺就要收她做儿媳妇。”
图穷匕见,不容闪避,平生第一次,吴佩孚拂逆了他母亲的心意,他引经据典,举出许多纳妾生祸的事例,反复的向他母亲陈述。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上,瞑目休息,装做充耳不闻。吴佩孚急坏了,他甚至向他母亲苦苦哀求,求她莫要强他所难,做他衷心非愿,而且一再公然表示反对的事情。吴佩孚二十来岁便写过一篇《戒淫说》的文章,把纳妾之害形容得“祸至丧身,神谴莫逭”,“疫病灾害并至,刀兵水火齐来”,如今他自己就停妻再娶,岂不等于反手在掴自己的嘴巴?
然而吴老太太早就下定了决心,她私底下还问过张佩兰呢?张佩兰便默然认可。这时,她比吴佩孚更要两头为难,势成骑虎。因此,无论吴佩孚怎么样反复陈词,声泪俱下,她始终不理不睬,更不答话,她是在用这种坚决的态度,表示这事已成定局,断然无法挽回。
求到最后,吴佩孚都舌敝唇焦了,好不容易听到老太太开口说了话,却是一句:
“起二更啦,该去裹你那条冷被窝了吧。”
从第二天开始,岂止被窝冷,吴佩孚办完了公事早早回家,发现饭冷、茶冷,老娘和兄弟的脸色更冷,原来是因为他不答应娶张佩兰,老太太发动了冷战攻势,随他怎么陪笑逗乐、插科打诨,吴老太太故意装痴作聋,置若罔闻。张二姑娘可能已经知道了内情,她一连几天影踪不见,吴佩孚心中实有深切的负疚感,都是老太太自作主张闹出来的,此刻,说不定她正在伏枕哭泣,咒骂自己的无情薄幸呢!
以吴佩孚的为人和脾气,这种发自母亲兄弟和义妹的冷战和封锁,真比要了他的性命更难过。他开始眠食无常,茶饭不思,害起了迥异常人的“反相思病”,渐已丰腴的两颊日形清减,欢快愉悦的神情变为忧悒。但是吴老太太的主张仍然不改,吴佩孚走投无路,将近疯狂。有一天,马弁迎进来一张名片,蓬莱乡长,年高德劭的张敏卿登门拜访,吴佩孚心中诧异,嘴里却一迭声地说快请。
张敏卿的来意,使吴佩孚深受感动,同时也大出意外,由此可见老太太是如何的舐犊情深。因为张敏卿竟然是受老太太恳托而来的,他以乡长的身份,向吴佩孚切切晓论,谆谆劝促,而且,他把话说得非常坦白。
张佩兰对吴佩孚一见钟情,芳心仰慕,是实;吴老太太对张佩兰爱如己出,依依不舍,更是丝毫不假。张佩兰的父亲、长兄和姐夫、姐姐,一致赞同她嫁给吴佩孚做偏房,那是因为他们对吴佩孚很器重,认为这小姑娘“慧眼识英雄”,因而自愿委身事之,是为一段佳话,尤且可以缔结一段美满姻缘。
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人都以为吴、张的结合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这事因为女方多少有点主动之嫌,所以断乎不能打消,否则,未来即将酿成的后果,严重得不可想象。
这一层道理,吴佩孚当然懂得,他在百般无奈中惟有吞下了苦果,他终于点头同意,“奉慈命”,“以子嗣为由”,纳张佩兰为篷室。他们仍然像模像样地举行了婚礼。
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张佩兰来归,到民国二十八年己卯(1939年)吴佩孚被戕,他们做了32年的夫妻,事实证明张佩兰不但贤慧,而且能干,她具有一切为人妻者的美德,32年里她和吴佩孚出入与俱,两夫妻常常冒着炮火危险,在战地前线出现。但凡吴佩孚的生活起居一概由她亲手料理,吴佩孚时刻少不了她。恩爱吗?可以说是恩爱一世了。但是,吴佩孚娶了张佩兰,实也造成了他一生中的两大遗憾。
其一是违反了他平生主张最力的“不纳妾”主义,纵令张佩兰先是两头大,后来不久便扶了正,但在娶她的当时,仍然是“妾身未分明”。以故李鸿球先生为吴佩孚修年谱,34岁那年有一条“太夫人望孙心切,托……介绍其妹张佩兰为侧室。”侧室是妾,汉书西南夷傅:“朕,高皇帝侧室之子”,注:“非正嫡所生”,所以李先生用的是春秋笔法。李先生所修的年谱虽极简略,但是信其必将流传,读这一句再看吴佩孚著的《循分新书》,夫必淳良章第五,……“是必四十无子,方行娶妾”,读者势将深感吴佩孚言行不符,矛盾虚伪,对于他完美的人格,实为不可补偿的一项缺陷。
其次是对于他的原配李氏夫人,李氏并没有如吴老太太所说的那样,她毫无下堂求去的意思,相反的,往后她一直要求回到丈夫的身边,她要善尽妻子的义务。可是吴佩孚心有内疚,兼以事业心又重,他惟恐妻妾同居。时常争吵,一方面自己好强,面子下不来,另一方面更怕妨碍军务。后来他发达了,有了点钱,方始接受曹锟夫人的劝告,在保定买一幢别墅,专给李氏夫人住,同时请了几位年轻而念过书的女孩子陪她。可怜这位原配在吴佩孚事业彪炳,如日中天的时候,每天在报纸头条新闻上读他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不能和他相聚。长年累月的吞声饮憾,深心惨痛,使她得了神经病,到民国九年,她便郁郁以殁,死在保定幽居之所。
新军第三镇驻防吉林长春,前后一共六年,在这六年以后,清军的这一支精锐之师,除了更新战备和操纵士卒,简直没事可干。袁世凯视第三镇为他的看家武力,因此纵使中原正值多事之秋,他也是尽可能的将这一支基本部队,留在关外,图以保全。同时,一有新式武器分配,第三镇仍能获得优先。
吴佩孚在调赴关外的第二年,将母亲、妻子、兄弟接来,第三年娶了张佩兰,除了内心中对于李氏的抱愧,日子总算过得和乐平静,一家子其乐融融。吴老太太在这一段时期里最高兴,因为她拔了眼中钉,又叫儿子娶了她最喜欢的人儿,张家、赵家,都成了亲戚,平时来往走动,吃吃玩玩,一点儿也不嫌寂寞。
五
平安无事,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春天,曹锟调整第三镇人事,把吴佩孚调到炮兵第三标,当第一营的管带。这个炮兵管带(营长)所带的兵比步兵营略少,却是多了474匹马,因此每个月经费要比步兵营多出一半,月需纹银一万二千零十八两六钱,管带的薪水也增加了1/2,计为150两。
第三镇就只有这么一个炮兵第三团,团长(统带官)姓刘,下分三个营。配备方面,当年第三镇拥有全国最大的陆用重炮,口径达24生的,系由德国买来,此外还有辘轳过山炮多门,火力之强,举国罕与其匹。再加上兵员充分,一营一千四五百人,三分之一开炮,三分之一备补,另外三分之一是使用最新式七九步枪的护炮队伍。所以吴佩孚接任之初,十分振奋,他认为让他当这个炮营管带,要比给他升官,更值得高兴。
这一年的十月,光绪和慈禧相继驾崩,年甫三岁的溥仪嗣位,年号改为宣统。溥仪即位的时候,他哭哭啼啼,不肯坐上龙椅,他父亲摄政王载沣哄着他说: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了。”
载沣果然一语成谶,因为到了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武昌首义成功,清廷结束了他们的九世十帝268年的统治。
宣统皇帝接位的第一天,还给袁世凯下诏,加赏太子太保衔,赏用紫缰,袁宫保之称,便从这时开始。可是过不了几日,突又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袁世凯“现患足疾,步行艰难,难堪任职”,叫他回家去养病:这是北洋系的一大顿挫。这道圣旨之来,是因为袁世凯在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政的时候,向荣禄告密,出卖了光绪和谭嗣同等六君子。载沣是光绪的弟弟,他一旦大权在握,便要给他的哥哥报仇,起先他准备杀掉袁世凯,幸有张之洞提醒摄政王,袁世凯掌握新军甚多,激则生变,方始留下袁世凯的一条性命。
袁世凯回到河南彰德,表面上杜门谢客,泛舟渔钓,实际上他家设有电台,跟他的旧部下暗中仍通声息。在这一阶段里曹锟的表现特别忠贞,他不但不避嫌疑,尚且尽量地搜刮金钱,秘密接济袁世凯,让他拿去贿赂北的王公权贵,为他将来的东山再起,预作准备。因此,袁世凯洋洋得意,自诩识人,而从此以后曹锟也就成为了他的心腹部下,股肱“重臣”。
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六月,徐世昌调回北京,去当邮传部尚书,从此他成了袁世凯在京中的耳目,兼私人代表,东三省总督由满人锡良接替。
这一年,吴佩孚36岁,张佩兰来归两年,也跟李氏一样,肚皮里没有消息。到了十二月间,有一天曹锟把他找了去,挺客气的让他坐,和颜悦色地说:
“我查过,吴管带是测量科出身,日俄之战还在东北做过谍报工作,像你这样的人才,实在难找。”
吴佩孚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头就知道,准是有什么难办的差使,要往他头上套。
他料想得一点儿也不错,果然,曹锟接下去便讲:
“这一回你给本镇挣了很大的面子,总督衙门指名借调,要你去办一件极机密、极重要的差使。”
“什么差使?”
曹锟缓缓地站了起来。踱到墙上挂的大地图旁边;吴佩孚连忙起立跟过去,但见他伸手往极东处一指:
“喏,这儿,吉林跟俄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口兴凯湖,总督衙门要你带一批人,去把那一带的形势,全部给测量一下、绘下图来。”
“是。”军令如山,虽说这事不该他管,吴佩孚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你瞧着要带多少人去?”
“测绘需要专门技术。”吴佩孚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想调工兵营的测绘队去,一名队长,六名司事,四名学兵,两名护勇,四个夫子。连俺自己,一共十六个人。”
曹锟十分惊异地问他:
“你们还要到俄国人地界去哩,难道你不要带队伍去保护?”
吴佩孚笑了,他说:
“干这玩意儿保护没用,人去多了,反而惹眼。”
确实是勇敢深沉,轻于生死,曹锟心想这人倒是一条汉子,自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颇为嘉勉地说:
“好,你这才不愧是新军的模范,一切都照你的安排,好好地去干。”
回到了家,想了又想,怕老太太担心,决心把自己的任务瞒住。只是告诉家人,奉公差遣,不日要出趟远门。“该不是调去打仗吧?没那个事,东三省太平得很咧。该不是调回关里吧?也不是,镇台大人挺看重俺的呐,他不会放我走。那么,得去多少时候呢?不知道,要看事情进行的程度,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两个月。”
应付完了层出不穷的关切之问,第二天便开始准备。他带了工程营测绘队的十五名官兵,叫他们一律换穿便衣,扮做商民,器材拆卸开,装在箱子里,然后由长春乘火车过吉林,到牡丹江、林口,改骑马匹,在大风雪中走了将近三百里,终于到达天寒地冻的兴凯湖西北岸,中国极东的一个小村——当壁。吴佩孚便选定那个三家村,作为他的“司令部”根据地。
兴凯湖宽有一百四五十里,长达一百六七十里,水域面积与洞庭湖相等。远远望去,像一个张口大笑的人脑袋。它本来全归中国所有,俄国人乘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北平之役,冒调停之功,不费一卒一弹,强索报酬,跟清廷订立了《中俄北京条约》,由清廷割让兴凯湖的一半,白白地送给俄国。使俄国人在咸丰八年和十年的两次条约之中,掠夺我国东北土地400913平方英里,比德国和法国本土的面积,还多出6531平方英里。
兴凯湖鱼产丰饶,兼有蚌珠獭皮,为一大利薮,但是地近边界,一片荒凉,吴佩孚在这寒风怒号、冰天雪地的湖畔,工作了一个多月,见到许多平生罕见的瑰丽的诡奇景象,也领略了雄浑壮伟的大自然风光。酷寒与艰险,对于他又构成一次严峻的考验,以一名中级军官而言,如吴佩孚之迭应苦差,压线年年,也可以说是:“险阻艰难,备尝之矣!”
他赶在过旧历年之前,完成全部测绘任务,原班人马,一个不缺地回到长春度岁。曹锟点查他所绘的地图,详尽明确,甚为激赏。从此,在这位统制官的心目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吴佩孚刻苦勤勉,任劳任怨,什么苦差使,别人不屑为的,交付给他,准没有错。
东三省的马贼、胡匪,自从张作霖、冯麟阁接受招安,归降满清,实力本已大减。不过仍有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黄老虎等部,因为张作霖修书招降,方始获知张、冯二人是真的投降了官家。这黄老虎所拥有的实力,不在张作霖之下,他一直想做马贼的盟主,胡匪的大王,张作霖老压住他,他便一辈子不能出头。如今张作霖“卖身求荣”,他正好趁此机会,大骂张、冯放着南面为王的好汉不做,反而去当官府的鹰犬爪牙,他煽动各路弟兄,以“吃里扒外”的张作霖为敌,借此口实,四处劫掠,一面巩固自己的首领地位,一面给“新官上任”的张作霖,来一个天下大乱式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