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停下脚步,儿子却还在往前走:“父皇,你看,太后在前面……太后……”
他一把拉住儿子,面色惨白。
那个一身灰色单衫的女人,背对着自己,身前,是一座陵墓——父皇的陵墓。他牵着儿子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仿佛第一次走到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审判台。
“宏儿,你先回去。”
“父皇,宏儿要去太后那里……”
“马上回去!”
宏儿从未见父皇如此疾言厉色,吓得转身就跑。在他后面,服侍小太子的宫人迎着他,将他带走。
弘文帝慢慢地过去,脚步如灌满了铅块一般。距离父皇的陵墓一丈之遥,竟然再也没有勇气靠近,只是怔怔地站着。
心里接受着冰与火的煎熬——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如一场梦,一场短暂而甜蜜的梦。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答应宏儿,永远不离开他和太后了——原来,君无戏言也是假的。就算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时候。
因为,中间隔着的那两个人:父皇!李奕。
这两个人,就如天河,将自己和芳菲,将自己和初恋,将自己和宏儿的母亲,隔绝成两个完全不能交集的世界,
“你为什么要杀李奕?”
那声音,仿佛是随风吹来的。在他的耳边,飘忽而冷淡。
因为那把檀香扇?因为“太后形不正”?这些曾经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竟然说不出口了。芳菲,他在父皇面前质问自己!她在父皇的陵墓之前,当着父皇的灵魂拷问自己。那些看不见的隐私,别人看不到——父皇在天上,是完全能看到的。
弘文帝口干舌燥,无法言说。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清脆,就如昔日神殿的少女,纯洁,质朴,“皇上,我知道!你恨我,你一直都在恨我。这些年,我提拔许多汉人为官员,任用李奕、李冲兄弟和王肃,进行土地改革,实行三长制,改革军队等等……这些,侵犯了鲜卑贵族的利益,也让你很不高兴。可是,我利用宏儿,打着宏儿这张牌,无形地对你施压。你没法拒绝,许多时候,都只能勉强答应……所以,那些鲜卑贵族都恨我。至于李奕,你知道,那是一个阴谋,是他们要除掉我的第一步。但是,要除掉我,总得有合理的理由。于是,杀李奕,坏我名声,然后,驱逐汉臣,维护鲜卑贵族的利益……”
弘文帝的眼里逐渐露出慌张的神色,嘴唇发抖,依旧不能出声。
“今日,当着先皇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跟李奕一清二白;你呢?你可以发誓,说你不是想除掉我?”
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泪如雨下。
“皇上,你大可放心。今后,我也不是汉臣集团的代言人了。朝政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会插手了。我只想陪着先帝陵墓,了却残生。”
他身子一震,语无伦次:“芳菲,芳菲……”
她缓缓站起来,神情那么萧瑟:“皇上,你把宏儿带回平城吧。以后,最好别让他轻易到北武当了。也许,我的要求不那么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有皇宫,而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我最后这个要求。”
她没有等他的答案,慢慢地,转身就走了。
弘文帝跪在原地,风吹来,他的头发迅速地灰白下去。秋天来了,冬天,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