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身子微微倾斜,也不知是要追上去,还是要返回寝殿。
“芳菲……芳菲……芳菲……”
他不知道这声音是自己大声喊出来的,还是闷在胸腔里,根本就没有发出声。
两双玉手拉住他的身子,一左一右架住了他:“陛下……您在生气?”
心如刀割,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根本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非常心疼,心碎——自己不知不觉,将一件最珍贵的东西打碎了,从此,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张婕妤是何等样人?看着陛下这样的神情,方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肯下废黜的命令了——他压根就不想废黜冯昭仪!
他竟然这样喜欢那个死肥球。
这种喜欢,是对自己,甚至对小怜,都是不一样的。难怪,那个女人那样一而再地忤逆他,并且不行那些臣妾礼仪,他也无动于衷,还要追着赏赐奴婢伺候她!还给她存私房钱!
皇帝给一个女人存私房钱!
心里的酸妒、伤心、愤怒……可是,都随着那个灰色背影的走远而远去,远去,再也没有了踪影……
她在心底冷酷地笑了一声:再喜欢又能如何?还不是被赶出去了!
罗迦在莺莺燕燕的声音里,看着那个日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脚步很快,迷迷蒙蒙里,就如在小山村的时候,背着篮子采草药的少女,那么矫健,轻灵,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无限的朝气……
“你真好……你比我父皇好……”
“陛下,你真好……”
“陛下……我,有一点喜欢你啦……只有一点点哦……”
“小东西,以后朕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想要怎样就怎样……”
“小东西,朕给你存私房钱,一辈子也不会让你饿着冻着……”
“等小家伙出世,就住在立正殿,跟爸爸妈妈一起……小东西,我真的很期待它,那个孩子一定很可爱……”
……
无数的甜言蜜语在耳边回旋,自己的,她的,就如第一次的初见,那个少女缓缓的从神殿的林间抬起头:
芬芳满眼
花树灿烂!
谁也不知道,那竟然是自己的一见钟情。
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好的,却是自己最最宿命的——仿佛多少年的纠缠孽缘,万般皆是因此。
他在北国最尊贵的神袛面前,对自己“收养”的祭品,对圣处女公主一见钟情。
芳菲曾问,如果当初她不能逃走,自己会如何!
当时,自己不曾回答她,其实,心里早就有答案的——就在神殿初见的第一眼起,几乎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能牺牲这个女孩。
什么时候,都没真正想过要牺牲她,为此,不惜冒着和大祭司决裂的风险,废黜了那条惨无人道的祭祀法律。
此后,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在立政殿的日日夜夜,每一天,都那么快乐。
就如小姐姐临死前唱的赞歌:
愿她走过的路上点缀些青绿的荷塘
愿大树的浓荫遮掩这火热的炎阳
愿路上的尘土为荷花的花粉所调剂
愿微风轻轻地吹着,愿她一路吉祥
那是一生中最激烈,最纯洁的岁月——仿佛变成了一个初恋的少年,抱着最纯真的情怀,充满最热切的希望,整个人忽然年轻下来。无论什么都是有精神的,做一切事情,都充满了信心,仿佛一切都手到擒来。
“父皇……陛下……”
两种声音交织,他头痛欲裂,仿佛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胸口碎裂。
竟然会失去!
竟然会这样失去!
明明是自己牢牢握在手心里的,竟然也会失去!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顿觉眼神有些朦胧,寒风一阵一阵地随着斜斜的小雨从琉璃的黄色廊檐上飘下来,灌入脖子里,嗖嗖的。
冬天来了。
这才明白,冬天已经彻底来到了。
而她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他的手无意识地用力,牢牢地搂住小怜,几乎要将她的腰掐断,他在她痛苦的颦眉里,哈哈大笑起来:“好,真好,从此朕自由自在了……该走的都走了。走得好啊,走得好!再也无人管束,无人多事了!喝酒,走走走,都去陪朕喝酒,都去喝酒,大家都去喝酒……”
小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里无限的快活。那个女人,终于走了!
张婕妤也无限快乐!
陛下再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痛苦,她也走了。
就算是依依不舍,也不曾挽留她,不是么!
只要离开,不足为惧。
外面的风雨,艰难,更大的痛苦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