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5月,父亲因一场急病离开了人世,给母亲留下四个年幼的孩子,爷爷奶奶把丧子之痛全部发泄在了母亲身上,在他们看来,是母亲这个“扫帚星”把他们唯一的儿子给克死了,他们把母女四人空手赶出了家门,只留下能为李家传宗接代的大哥。好心的邻居给了我们一个闲置的牛棚,再借给母亲一些碗筷等生活日用品,母亲简单收拾干净便带着我们住了进去,当时我出生才十个月,而最大的姐姐也还不到九岁,母女四个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生活。
就在这时候,邻居们想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单身汉,他娶的两个妻子都去世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从小就是孤儿的他孤身一人漂在我们附近几个村做泥工,有时也帮人杀猪、做篾匠,人家办酒席他还能当厨师。在邻居的撮合下,这个善良的单身汉走进了我们家中,开始承担起养育我们的责任,很多人都劝他别犯糊涂,因为凭他的手艺,完全可以再找个没负担的女人成家。但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十分怜惜我们几个苦命的孩子,毅然用自己的肩膀为我们母女撑起了一个家。几年后继父的三个亲生儿女先后出生了,家中一下子有了八张口要吃饭,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外婆决定将我抱走送给人家,但继父不同意,他说家里每个人口中省下一点就够养活我了。
家里兄弟姐妹多了,难免就会发生摩擦,记得有一次我跟大妹吵架,大妹突然拿起竹竿把我赶出门,她说这里是她的家,而我的家在姓李的那个屋里,原本就很自卑的我听了十分伤心,收拾起衣服要离家出走,恰好被继父回来撞见了,他用扁担将大妹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是我们记忆中继父唯一的一次使用暴力,而挨打的又是他宠爱的大女儿。我心里明白,继父48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因此他比别人更疼爱那三个亲生儿女,可为了让我不再觉得委屈和自卑,他却使用了这种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来在于安慰我,从那以后,我们姐妹间不管怎么闹别扭,再也没人敢说谁谁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1989年,我和弟弟同时初中毕业了,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一向成绩也不错的弟弟却因几分之差没考上高中,老师和亲友们都劝继父让弟弟去读扩招,因为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我心里清楚,当时继父已经是64岁的老人了,大姐已经出嫁,二姐身体又不好,两个妹妹还在上小学,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根本不可能再同时供我们两人继续上学,况且读扩招还得额外支付一等昂贵的扩招费,如果弟弟去上高中,那我就只有在家务农。我决定自己去找祖父借钱,那时他家的经济十分宽裕,就是再多供几个人上学也不成问题。但令人沮丧的是,祖父却只给了我五元钱,因为在他看来,女孩子都是赔钱货,读再多的书也迟早要成为别人家的人。那个暑假里,我就像个等待最后判决的死刑犯一样度日如年,我甚至绝望到想要离家出走。离开学还有几天,继父终于做出决定,让我去师范报到,而让弟弟回家务农,理由是弟弟是个男孩,而现在家中正缺劳力,况且读高中能否考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不如早点回家学种地。而我从小长得就比较矮小,回家务农也起不了一个劳动力的作用,当时读师范还能包分配工作。我的命运就这样发生了重大转折。后来我时常想,如果当时继父自私一点,把他的亲生儿子送去上高中而让我回家务农,今天的我该会是怎样的情形?而我今天所过的每一个幸福日子都是继父和弟弟送给我的啊。每当想起这些,我心里就觉得欠继父、欠弟弟太多太多……
参加工作后,我分配到村里的小学教书,每个月除留下部分伙食费外我便如数把领来的工资交给母亲,因为那时候家中要盖房子准备给弟弟娶媳妇,继父却劝母亲不要收下,他说我是个女孩子,在学校当老师应该穿得体面一些,其实我心里明白,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然不像三年前那么差了,但要把房子建起来还是得欠下一大笔外债。可就算我给再多的钱,又怎么能还清继父这么多年来给予我的爱?弥补弟弟为我所做出的牺牲?我只能尽自己的能力为他们减轻一点点负担。
有一段时间,因为感情受挫,我开始逃避见家里的亲人,尤其怕见到继父,因为继父开始就跟我说过,那个初中还没毕业就去当兵的农村义务兵跟我不合适。我当时却天真地以为只好我们是真心的就可以逾越一切世俗的障碍。但文化和兴趣的差异、遥远的距离加上双方毫不妥协的倔强性格终于让这段感情在两年后无疾而终,那时候我已被选调到乡政府工作。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传说也同时向四周漫延开来,向来就很好强的我一时无法面对众人同情而又探询的目光,我不知道家中的亲人们是怎么想的,所以只能躲避着不回家。继父来乡政府找到我住的房间里安慰我:“我知道你现在最伤心的并不是和他分开了,因为你们这两年里说是谈恋爱其实也不过只见过三五次面而已,你在乎的是大家都认为你是被他抛弃了伤了你的自尊,但你又不好一一解释,其实别人怎么说你不要放心上,家里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间,委屈和感动的泪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是啊,不管人家怎么想,我还有亲人,还有疼爱我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怎样的人。
如今继父已经去世三年了,每次回到母亲家,我都忍不住要到后山上继父的坟前去看看,在那里,我可以把心里的委屈和愉悦、成功和失败一股脑儿地告诉继父,虽然他再不能跟我说话了,但他的灵魂一定在时时刻刻伴随着我们,他一定能看到母亲和我们生活得多么幸福和快乐!
亲爱的继父,因为你,我们明白了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无私,什么才是亲人,什么是才叫思念……
您为我们操劳了几十年,终于能躺下来歇息了。如果真的会有来生,我们都愿意再做您的儿女,不管是不是您亲生的。愿您在世界的那一头幸福平安!安息吧!
清明时节忆父亲
又是一年清明将至,每年都会按照本地的老规矩,赶在清明前夕抽时间和哥哥一起到父亲的墓地去扫墓、挂青,悼念亡灵、寄托哀思。
记忆中的清明节几乎都没有好天气,不是淫雨霏霏就是满天阴霾,今年看来也不会例外。在城郊的一个小山坡上,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柏林就可以看见父亲的墓地了。墓地在去年重新立了墓碑修葺一新,并没有杂草丛生的荒芜景象,但每次来到那里,内心依然会有孤苦伶仃的凄凉感,我知道这种孤独感不仅仅是对长眠于此的父亲,也是父亲去世后20多年来一直伴随着自己的、始终无法驱散的内心感受。
其实,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影像是有些模糊的,我甚至不能回忆起他的笑脸。但记忆中父亲从没打骂过我们,做为家中的小女,我得到比兄长们更多的宠爱。父亲原本是沙市人,50年代末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当年为了响应党的“支边”号召,来到了这个名叫”小村”的边远乡镇,在这里认识了同样师范毕业的母亲。听母亲说,当年父亲原本是要申请到更边远的新疆去的,因为姑姑、伯父大学毕业后都不在爷爷奶奶身边,这才留在了湖北省内。而父亲这个华师大历史系的高材生,为了更好的实现自己的价值,就算到了小村也不愿意留在集镇教学,而是辗转于“大村”、“李子溪”“土地溪”这样的教学点,从小学一直教到高中,直至1982年因肝癌病发,才离开了这个奋斗了20多年的小山村来到县城。直到现在,经常可以碰见从小村读书出去工作的父亲的学生,每每回忆起父亲总是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
到现在依然很难想象,在那个条件极其艰苦的年代,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内心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动力,在那个小山村一呆就是20多年,把自己的整个青春乃至生命全情付出?父亲去世后,偶尔的一次整理遗物,在一大摞书籍中发现了他的日记本,记载的正是大学毕业后的心路历程,字里行间闪耀着我们这一代人望尘莫及的理想,那个年代青年的世界观、价值观在现在看来是具有太多的理想主义在其中了!
1982年的深秋,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永远记得那个凄风冷雨的清晨,兄妹三人没来得及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当裹着白布单父亲被推离病房的时候,我记得当时的我并没有掉泪,只是在下葬的当天,当浮土掩埋父亲的时候哭了“爸爸在地下一定会很冷”……
时光如梭,当年那个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小丫头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只是在这20多年里,九泉之下的父亲永远不会知道,失去父亲的孩子内心的伤痛和孤独。一直以来,多想有这样一位父亲可以陪在身旁——他博学而慈爱,年幼的时候,他会替你遮风挡雨,趴在他宽厚的背上永远不会害怕;成人以后,他会是你的挚友,人生的困惑、工作的烦恼乃至情感的纠葛都可以跟他诉说。到现在自己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幼年丧父的这段经历,让自己从小以来内心就有一种孤独感甚至自卑感,同时也比同龄人更多了一份敏感和坚强。
20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太多坎坷曲折的我好像成了一个宿命论者,愈来愈相信命运、因果、舍得、轮回……爸爸,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人世中相遇么,去继续我们未能完成的父女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