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木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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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冻木(1)

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梦:费浪和东方晴在海边冲浪,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冲浪,他和东方晴都从未有过去海边冲浪的经历,但他们偏偏身穿紧身的冲浪服,她穿的是红色的,他穿的是蓝色的,他们脚踏冲浪板,具备弄潮儿的功夫和胆魄,出没在汹涌的波涛之中,风声,浪声,他们的欢呼声,海鸥叫出的长长的“嗳嗳”声,交织在一起。浪头停歇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在海水中拥抱接吻,在沙滩上享受阳光浴,费浪给东方晴的背部搽防晒霜……

倘若顺其自然,谁知道,这个美梦将会怎样发展下去?

电话铃声最会杀风景,费浪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看时间,上午十点多了,再看号码,是K佬,这小子是典型的夜猫精,顽固的赖床爱好者,上午打电话来,倒是少见。

“老兄,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级谋杀罪?”费浪没好气地说。

“我谋杀了什么?”

“你谋杀了我的美梦,梦中有一位火热的西班牙女郎,我正给她全身涂抹防晒霜。你该服罪了吧!快说,你这会儿打电话,有何贵干?”

“你一抢白,我差点忘了正题。昨天,钩子死了,你知道吗?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鲁宾回到正题上来。

“怎么死的?”费浪吃了一惊,翻身下床。

“在出租屋里自杀的,先吃了许多安眠药,然后上吊。他留下遗书,原文是:‘活着没劲,死了干净。’”

“唉,他确实活得太艰难了点儿。后事怎么处理?”

“几个朋友在操办,打算把他葬到北京的公共墓地。一打听,他们吓了一大跳。你猜怎么着?墓地要八万块钱一平米,比眼下北京的房地产还贵。他们发起了募捐,我捐了一千块。几个人加起来,仍是杯水车薪。”

“那我向你看齐,也捐一千块吧。你不是认识许多过气的明星吗?他们不缺钱,你找这些阔人募捐,一募一个准。他们谁敢得罪你呀?”

“嘿嘿,好主意!眼下也只有这一招鲜了。”K佬笑了两声,觉得不妥,便戛然收腔了。

钩子的真名,费浪不太清楚,只听鲁宾说过他姓朱,他的笔名就是从“窃钩者诛”中得来的,“诛”与“朱”同音。钩子是个落魄诗人,“北漂”快十年了,一直靠写点歌词混口饭吃。他认识许多“北漂”的艺人,上次费浪和鲁宾去北途村探险,他是线人。他们回来后,请钩子喝了一餐酒,也就是那回,他仗着酒劲,打开话匣子,讲了一大堆故事,费浪印象最深的是他多年前一怒之下主动炒领导鱿鱼的那段经历。

钩子原本在某省会城市交通局上班,是局里有名有数的笔杆子,但他的兴趣在诗歌上,对起草公文报告没兴趣,便去编辑局里的内部报纸。局长附庸风雅,爱写旧体诗,对平仄和韵律全抓瞎,也敢霸王硬开弓,每逢佳节,必来一首“七律”或几首“七绝”,登在局里报纸上。这份报纸的副刊版是钩子任责编,他每次编发局长的大作,就如食苍蝇。这位局长身边全是马屁精,都说局长的旧体诗写得好,好得上了天,简直比“神五”和“神六”更神,局长听到的是众口一词的夸赞,飘飘然颇觉欣慰,颇有成就感。然而局长有点纳闷,钩子是诗人,在正规的诗歌刊物上发表过诗作,却从未听他当面夸过自己的诗好。中秋节前,局长到报社来看望大家,他降尊纡贵,主动问钩子,他的诗怎么样?钩子若世故一点,圆滑一点,随便说几句好话,也就顺利过关,皆大欢喜。可真要是那样,钩子就不成其为钩子了。钩子的回答是:“写旧体诗规矩很严,上下句要合乎平仄,押韵要合乎十三辙,至于用典啦,意境啦,更是一言难尽,不知局长对平仄韵律了解多少?如果不照规矩去写,就不能叫格律诗,也就不能叫‘七律’和‘七绝’。”局长听钩子这么一说,脸上讪讪的,报社总编见势不妙,赶紧岔开话题。

交通局是肥局,也是危局,全国中镖落马的贪官中,交通局长的面孔不少。钩子碰到的交通局长不仅附庸风雅,也很会走上层路线,位子似乎坐得很稳。他为人高调,在局里做惯了土皇帝,刚愎自用,说一不二,没人敢顶撞他,更别说唱对台戏。钩子当众抹下局长的面子,这让局长恼羞成怒,钩子不过多读了几本书,多发表了几首新诗,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这还了得?局长决定要收拾钩子,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儆效尤。怎么弄?很容易,正巧局里要搞机构改革,分流一批机关干部,三年内,这些分流人员若无科室吸纳,就得自动下岗。钩子被划入了分流人员的名单,他当然心知肚明,局长是存心收拾他。他打定主意,与其遭受局长的软刀子割三年,还不如公开炒局长的鱿鱼。为此,他特意创作了一首五言旧体诗,题目叫《赠猖狂且贪婪的局长大人》:

背对包公铡,猖狂太可笑;

水淹白蚁穴,风扫乌纱帽。

贪念玩魔法,贿金铸手铐。

莫欺天眼障,报应准时到!

钩子誊抄了十多份,贴在局办公楼各层的走廊上,这首五言旧体诗很快就在局里流传开了。局长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钩子已递上了辞职书,连他妻子都不知道他一气之下竟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件事无疑埋下了祸根,没过多久,钩子就和老婆离了婚,儿子归老婆,他只身北上,做了“北漂族”成员。

起初,钩子白天在地下通道弹吉它唱歌,混点饭钱,晚上在地下室写诗写歌词。这么混了几年,他没混出什么名堂,但认识了不少同病相怜的诗人和艺人,这些穷哥们最有同情心,互相汲引,互相援助。K佬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交往,认识钩子很正常,费浪是通过K佬才见到钩子的,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脸色青灰暗淡,戴副高度近视眼睛,穿一件有许多口袋、通常被称为“摄影服”或“导演服”的那种夹克,皱巴巴的,脏兮兮的。钩子抽烟很凶,喝酒倒是不厉害,他把诗稿给费浪看过,确实写得很好,比场面上的绝大多数口水诗人都写得好,但没人愿意给他发表,更别说出版。他郁闷而又愤恨地说:

“现在也只有三五家诗刊还能发得出稿费,他娘的,这些诗不发也罢!诗歌都掉价到这个地步了,还有狗日的评论家昧着良心说中国文学如何繁荣,如何与时俱进,真应该把这些狗日的给骟了,拉到地里去当骡子使唤。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讲人话!”

钩子对口水诗人极为反感,他特意点出一位口水诗人的杰作:“四月,处女般的草原,/跑来了第一匹马,/跑来了第二匹马,/跑来了第三匹马……/跑来了第N匹马,/在狂野的马蹄下,/草原变成了性感十足的女人!”对这首诗,他嗤之以鼻。钩子三杯啤酒下肚,很快就拿出了仿作:“五月,少妇般的夜晚,/他打过了第一炮,/他打过了第二炮,/他打过了第三炮……/他打过了第N炮,/在轰隆的炮声中,/她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炮灰!”费浪和鲁宾听他即席做出此诗,忍不住哈哈大笑。费浪调侃道:

“她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炮灰,你该有成就感才对啊!”

“她只是我轰出的第一堆炮灰,我还可以轰出第二堆炮灰、第三堆炮灰……第N堆炮灰,嘿嘿,不是我吹牛,这种口水诗,我一天能写一百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钩子的得意之作是一首《无题》:

小子,牛有四个胃室

我的胃纳丝毫不差

早餐,午餐,晚餐,菜谱来了

你猜,我喜欢吃啥

没错,虚荣,贪婪,邪恶

代替穿山甲、天鹅和龙虾

小子,我有最棒的吸收

我有最强的消化

得胜鼓,敲吧,我的大腹

凯旋门,过吧,我的大胯

瞧,天下无敌的巨无霸

小子,你果真吓趴,吓傻

摆平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

老子根本不在话下

这样的诗肯定无处刊发,但钩子还是要写,似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就是那次喝酒,钩子告诉费浪和K佬,他最大的愿望是生前出一本诗集,有一家诗歌刊物的某某编辑正在主编一套诗歌丛书,每本诗集一万元。有位摆地摊的诗友与钩子是莫逆之交,竟倾其所有的积蓄,赞助他一万元钱。可是这本诗集交稿快两年了,一直没有面世。钩子去电话催,某某总说还要等等,什么“慢工出细活”啦,什么“精益求精”啦,全都是搪塞,扯淡。费浪告诉钩子,出版总署早就明文规定一书一号,哪有什么丛书号呢?摆明了对方是骗人的。钩子说,这个道理他明白,但又有什么办法?钱已交给对方,弄出印刷品就成,反正全送朋友。可怜的是,钩子终归没有见到这本诗集,他就自杀了。他死于绝望?死于孤独?死于悲伤?都有可能,就如同他的诗歌,生也无声无息,死也无声无臭。在这个酷寒的冬日,只有少数几位朋友为他流泪,送他进殡仪馆,然后寄放他的骨灰,朋友们尚未筹齐资金,买下那块八万元一平方米的墓地。

这件事过去了两天,费浪脑袋里一直盘旋着挥之不散的荒诞感,生与死就像两粒牛骨骰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反复复地掷出,变化出各种大大小小的点数,他弄不明白,那些点数意味着什么。好不容易,费浪才找回心情,重上MSN,恰巧雨点儿在线。

雨点儿:干吗呢?

费浪:刚起床。

雨点儿:懒虫!

费浪:勤奋是一种天赋,我有这种天赋,但最近很少用它,经常懒得动一下手指头。

雨点儿:有时候,我比你更懒,恨不得有人给我喂饭。

费浪:女人就该在家享福,让男人出门去打拼。

雨点儿:嘻嘻,这是男权思想作祟。我得给你亮黄牌。

费浪:男人打男拳,女人打女拳,不算大错,就看谁拳头硬。

雨点儿:你口才这么好,什么时候开门课,我偷偷地混进去听。

费浪:我决定开一门接吻技巧课,招收你为博士研究生,单独传授给你。

雨点儿:连这门课你都开?大师啊!我遇到大师了!!

费浪:不是大师,是大狮,小心它吃了你!

雨点儿:你放心,我有专门对付大狮的办法,因为我是驯兽女郎。

费浪:哎,你不是说来北京看我的吗?咋的还不动身?

雨点儿:你没看电视新闻吗?南方大面积冰冻,机场都关闭了。

费浪:哪天我飞过去看你得了,连礼物都是现成的。

雨点儿:什么礼物?快说!

费浪:一袋木炭啊!

雨点儿:切,亏你想得出!

费浪:雪中送炭,君子所为。

雨点儿:你把自己送来,能抵得上一百袋木炭!

费浪:我还自以为抵得上一千袋木炭呢,看来,我太高估我自个儿了。

雨点儿:古时候有卖炭翁,我就权且当一回卖炭婆吧。把你卖了,抵一千袋木炭呀,按时价,能值个十几万吧,呵呵,有赚头!

费浪:我给你送炭,你如何报答我呢?

雨点儿:你想要什么?只管提。

费浪:我只想要你。

雨点儿:那你走了我就惨了,岂不要害相思病?

费浪:你可能会要休整一段时间,等休整好了,我们又在一起,如此周而复始。

雨点儿:我不需要休整。

费浪:大话别说在前头。

雨点儿:顶多休息一天。

费浪:还吹牛,你每个月至少要休息五天。

雨点儿:呵呵,牵强。

费浪:想不想我?

雨点儿:想你是害你,不想你也是害你,你说,我该想还是不想?

费浪:今晚你等着我。

雨点儿:等你干吗?

费浪:在梦中治你。

雨点儿:你在梦中治我,我就在梦中逃出家门约会,让你扑空。

费浪:是这样啊,你逃不了的,你从床下逃到床上才是明智的选择。

雨点儿:你力气大不大啊,别神吹!

费浪:我的力气不大,只比牛大一点。

雨点儿:这就是说,你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要知道,女人是老虎。

费浪:一不小心,又中了你的招。

雨点儿:我这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呢。窗外正在下着鹅毛大雪,一到晚上,雪水就结成坚冰,街上差不多都不能走人了,听说摔伤了不少居民,从超市里很难买到新鲜蔬菜和水果,连方便面也被抢购一空了。

费浪:看来情况比我预计的更糟,雪中送炭不够,还得雪中送粮。

雨点儿:这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绝对没你想象的那么浪漫,冰灾害人不浅,京珠高速路上堵塞了数以万计的大车小车,那些司机又冷又饿,也不知他们还能撑多长时间。不少地方供电、供水设备都被冻坏了,省会城市分区限电,下面的个别城市更是变成了没电、没水的死城,连电话都打不进去,手机也拨不通,平常一块钱一根的蜡烛竟然已卖到了二十块钱一根。你想想看,这样冷的天气,没电、没水是什么感觉?简直连心窝子里面都快没热气了。

费浪:老天爷喜怒无常,以往是瑞雪兆丰年,今年却一反常规,弄出个大面积灾害来。你们小区限电吗?

东方晴:我们小区紧邻省政府,是双线路,保障线路接的是省政府的线,就算限电也不会停电。当初,我买房子,就考虑到这一点。水是生命之源,电也是生命之源。要是没电,我们就没办法这样聊天,我就会像一只掉进冰窟窿的小松鼠,又冷又怕又绝望。

费浪:关键是心里要有电,内心的光亮和温暖是最要紧的,你说对不对?

雨点儿:嗯,有你这样在MSN上陪着我,我就觉得心里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电力!

费浪:你这么夸我,那我得有更出色的表现才行,等这场大雪停歇了,你们那边的机场开始启用,我就立马飞过去看望你,一言为定哦!

雨点儿:你这句话就是雪中送炭。

费浪:你又说到“炭”了,我忽然想起一句名言:“爱情是闪电击中一棵树,婚姻是把那棵树烧成木炭,用来过冬。”

雨点儿:这句话很妙,作者是谁?

费浪:远在天边外,近在你心里头。

雨点儿:费浪,再次谢谢你雪中送炭!

费浪:见面时,任你怎样的谢法,我都照单全收,乐意接受!

雨点儿:瞧你美的!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吧?

费浪:我会如意吗?

雨点儿:包你如意,而且满意!

这个冬天冰雪肆虐,费浪完全丧失了娱乐的心境。他除了要关心身处南方灾区的东方晴,还要潜心创作手头为部长篇小说《桃木匕首》,关心那个至今着墨不多的人物——伍子胥,他的心境已由秋天的萧瑟转为冬天的枯涩。

不用夜深人静,也不用单居独处,随时随地,伍子胥都能感到孤独像一把无形的利剑顶着自己的胸口,倘若刺入得再深一点,就能要他的命。但这柄利剑就只是这样威慑着他。伍子胥的孤独感源自吴王夫差对他的疏离和不信任。眼下,吴王夫差最倚重的大臣已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太宰伯嚭。夫差深知伍子胥是当今之世屈指可数的高明角色,他父亲吴王阖庐就是因为得到伍子胥和孙武的强力辅弼,才称霸诸侯的,其中,伍子胥居功至伟。阖庐对伍子胥礼待有加,言听计从,君臣之间的感情融洽无间。但吴王夫差完全不同于他父亲,他刚愎自用,盛气凌人,顶不喜欢伍子胥傲岸不逊、刚直不阿的性格,伍子胥似乎也从没把他当成君王看待,而是视若孩提,总是这也规劝,那也谏诤,差不多事事都要为他参谋,甚至为他拿主意,简直烦死人了。眼下,吴国的国力强大,军容威武,仓储充实,百姓家给人足,衣食无忧,夫差心想:他身为吴国的君王,任性随意,恣情纵欲,没什么不正当的,偏偏伍子胥管束得甚严,这让他很不开心。所幸宫廷里还有一位大臣——太宰伯嚭,他的资历和威望虽然比不上伍子胥,但他并非庸碌之辈,也曾追随先王,东讨西伐,南征北战,立过赫赫军功。伯嚭倒是很能察颜观色,窥测和揣摩吴王的心思,劝夫差及时行乐,美食当前则要饱享口福,美乐当前则要饱享耳福,美景当前则要饱享眼福,美色当前呢?则要饱享性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身为君王,不恣情纵欲,岂非画地为牢,自作囚徒?伯嚭讲的话字字悦耳,讲的理句句称心,这位太宰聪明绝顶,眼眨眉毛动,在享乐方面更是一位数一数二的专家,吴王夫差当然愿意接近他,倚重他,信任他。

深夜,伍子胥独处一室,凭几而坐,几案上放着一卷竹简,是好友孙武著作的兵书。这是十三篇中的第五篇《势篇》,他正读到“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不禁废书而叹,心中隐隐作痛。可恨天忌英才,这位好友已于数年前病逝了。要不然,面对眼下的这种局势,他一定能献出奇谋善计,自己也就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了。

阖庐称霸后,孙武即辞去军职,退隐林泉,以著书为乐。起初,伍子胥前去孙家,力劝好友不要过早息于林下,他对孙武说:

“长卿啊,你想著兵书,我满心赞成。但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此时呢?大王的霸业才刚刚开头,你正可大展雄才伟略,成就不世之功。”

“子胥兄,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赫赫霸业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这部兵书是我心血的结晶,若能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成为不朽之作,我方才不枉此生啊!”

时隔多年,孙武的这句话,伍子胥依然记忆犹新,他心想,《孙子》十三篇无疑是不朽之作,一定能流传千古,我伍子胥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呢?也许只能剩下一个忠臣的虚名,留下一桩复仇的故事,说是彪炳史册,其实空无一物,比起孙武来,逊色太远了。

凛冽的寒风在屋外的树枝间号叫,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伍子胥紧掩了所有的门窗,烛光依然摇曳,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身穿缯袍,铜炭盆里也有红红的炭火,但身上仍然感觉冷嗖嗖的,那是骨子里的寒意。老了,毕竟老了,当年血气方刚,体壮如牛,何曾怕过滴水成冰的天气?如今,冬天令人悲哀,落木萧萧,满目凄清,他看到生命的脆弱,一场大雪后,许多昔日欢逐嬉闹的鸟雀死于饥饿和寒冷。

“心之忧矣,自诒伊戚”,不知为何,伍子胥脑袋里突然蹦出《诗经·小雅·小明》中这两句诗来。没错,眼下这种局面的形成,吴王夫差近佞臣,远谏臣,近小人,远贤人,对越王勾践这样的心腹大患视若无睹,却要任性赌气,与齐、晋两国争夺霸主地位,怪只怪当初自己看走了眼,一念之差,留下无穷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