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木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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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伐木(2)

上午的游戏时间过得很快,范蠡向众美人预告下午的游戏课目是投壶,比击壤更有趣,于是大家欢呼雀跃。看到大家乐不可支,范蠡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丝苦涩的滋味,这些少女还能像今天这样开心愉快多少天呢?

下午,众美人练习投壶,积极性更高。范蠡首先挑选出三十位宫中的阉人分别扮演“奉矢”的主人、“奉中”的司射和“执壶”的家僮,又让礼官召集乐手,布置乐器,全都严格遵循宴会的礼仪进行。美人列为十队,每队十二人。雅乐奏响,十位“执壶”的阉人捧着比赛用的陶制广口长颈大肚子投壶,十位“奉中”的阉人捧着一束用于计分、名叫“筭”的长竹筹,十位“奉矢”的阉人捧着一捆投壶用的长短规格不同的木箭,他们款款登场,同时奏响雅乐。待雅乐奏完,于是礼官扮演主人翁,大声说:“某有枉矢哨壶,请以乐宾。”于是乐手清唱雅歌,投壶比赛正式开始。

比赛规则很简单:两人在十步之外,先后用手将木箭投向壶口中,每人每局四箭,胜一局叫“立一马”,共赛三局,谁能“立二马”,必胜无疑,输方要饮酒一爵。因为是游戏,范蠡把酒改为了水。木箭的长度有二尺、二尺八、三尺六三种规格,美人的力气小,多半选用的是二尺长的木箭。

范蠡先做了一下示范,四支木箭无一偏差全部投入了壶口,众人齐声欢呼。

“范大夫,神了!”

范蠡示范完毕,众美人开始分队比试。西施击壤时的手感依然还在,她在队中夺得头名,其中有三次“立三马”,两次“立二马”。在十名队首的决赛中,她一举夺魁。范蠡在一旁观看,只见西施神凝气定,出手稳当,起初四投二中,然后四投三中,末后竟能四投四中,众美人都输得心服口服。

“西子,你真是好手法!来比试一场如何?”

范蠡这话,让所有在场的美人、礼官、乐工和阉人都欢呼雀跃,恰好这时王后也来了,众人的兴致更加高涨。

“恭迎王后大驾!”范蠡和众美人一齐行了礼。

“你们继续玩,听说范大夫要与西施比赛,孤家来当裁判,好不好?”王后这话一说,大家齐声喝彩。

“民女听人说,范大夫投壶,还从未遇到过敌手,刚才民女已见识过了,眼法果然神准无误,民女必输无疑啊!”西施心里很高兴,她乐意陪范蠡赛一场,输给他也是一件乐事。

“范大夫,你会不会手下留情?”郑旦在一旁问道。

“输赢尚在未定之天,我哪能不出全力?”范蠡出语谨慎。

第一局,西施先投,四投三中,范蠡后投,四投全中,范蠡“立一马”;第二局,范蠡先投,他故意投偏一箭,四投三中,西施后投,再次四投三中,两人打成平手。这时,观众分成了两支啦啦队,礼官、乐工和阉人为范蠡加油,王后的侍女和众美人则为西施加油,宫廷卫士也都把目光投向这边来,但他们不许擅离职守,只能怀着十足的好奇心,从众人的欢呼声去分辨谁赢谁输。第三局成为了决定胜负的关键局,西施先投,这一回她投出了四投全中,众美人欢呼不绝,连那些礼官、乐工和阉人也圆睁着眼,啧啧称奇。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范蠡身上,只见他捋起衣袖,挑选了三尺六的长木箭,前面三投三中,众人都料定这回又是平手,那么范蠡将凭首局的“立一马”胜出。到了第四投,范蠡拿定主意,这一局他要让西施赢,所以他故意将木箭投中壶口的内壁,木箭弹出,掉在地上。

“哎呀,好可惜啊!”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

“本局西子胜出,立一马!全场比赛范大夫与西子难分伯仲,双方正和。”王后大声报出结果,这个结果皆大欢喜。

“范大夫,还要不要加赛一局?”礼官上来问道。

“不用加赛了。胜固可喜,和亦可贵。”范蠡想要的结局就是皆大欢喜,很显然,礼官没有明察他的心迹,竟多此一举,傻乎乎地跑来问上一句,有点杀风景。

王后是真正的聪明人,她能洞烛幽微,明察范蠡的肝肺,把他的心思瞧得雪样分明,但她平静地看待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未露丝毫声色,但她内心的忧虑越来越重了。

下午的课目大家玩得很开心,众美人意犹未尽,向范蠡道别时,西施轻声说:

“承让了,范大夫,民女多谢!”

“投壶只是游戏,但凡游戏妙在得心应手,妙在游而不离,戏而不嬉,望西子留意。”

“民女明白。”

郑旦在一旁听到范蠡和西施的对话,她满头雾水,好像是听人念诵天书,“但凡游戏妙在得心应手,妙在游而不离,戏而不嬉”,这是什么意思?分明像绕口令嘛,西施姐姐真聪明,范大夫讲的话这样深奥难懂,她也能听明白意思。

接下来几天,范蠡选出天资最聪慧的十位美人,教她们下围棋,待她们学会后,再去教导其他美人。在十七道的古棋盘上,范蠡要教会她们点眼、打劫、合围、冲断、做活等下法和技战术,他一人忙不过来。何况他觉察王后对他已有猜疑,此后若与西施手谈,隔枰相望,情意暗洽,眉目间难免有所流露,那时王后可能更加着恼,向越王勾践告“枕头状”都有可能。于是范蠡亲自出面,把越国最年轻的大夫计原请来帮忙。计原是围棋高手,心性旷达,听说范蠡请他去指导宫中美人下棋,当即乐呵呵地答应下来。不过,在计原的心目中,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算度有限,学棋难有所成,好在范蠡对他提出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教会她们怎么个着法就行。

计原比范蠡还要小五岁,三年前行的加冠礼,刚满二十三岁,就已是越国最懂经济的大夫,他对越王勾践讲了一番春种、夏养、秋聚、冬藏的道理,人有魂魄方能生,国有稻谷方能存,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粮食乃是国家的命脉,他主张多开垦荒地,多种植稻谷,多修建仓库,丰年重储藏,荒年广赈济,庶民若能幸免于饥馑,安居乐业,必定尊王爱国。古时候,舜帝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圣人之用心,无非使万物欣荣舒畅,使百姓富足安集,若能两全其美,国家何愁不能强大,王业何愁不能成就?

越王对计原的话深以为然,因此对他信任有加。计原少年得志,性情火热奔放,待人肯掏心窝子,也深得同僚和朋友的爱重。

“少伯兄,这些美人资质如何?她们有必要学围棋吗?”计原快人快语。

“艺多不压身,她们将来去吴宫为妃为嫔为姬,多懂几门才艺,更容易博得吴王的宠爱,围棋虽然只是雕虫小技,但能活跃脑筋,增益智力,且能使人静养心气,好处多多。贤弟是国手,教她们学棋,千万别以为这是自贬身价,这也是为国出力啊!”

“呵呵,少伯兄用大帽子来款待愚弟,无奈我的脑袋瓜太小。我知道美人计是种大夫献给大王的‘破吴九术’中的第四术,具体名目是‘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对不对?愚弟就担心这一术不顶用,吴国的后宫中并不缺少养眼的美人,要博得吴王夫差一时的欢心不难,要弋取他长期的宠爱却很不容易。越国复仇,既然名为‘二十年沼吴’,这是长计,不是短计,美人如花,春夏虽美,无奈遭逢秋冬则舜华枯谢,不用二十年,她们早已人老珠黄,如何能帮上大忙?”

计原不愧姓计,他长于计虑,满肚子计谋,而且辩才无碍,这番话并非乳臭小儿的信口开河,是很有道理的。

“少禽献策,大王英断,这美人计我也持疑,但成事不论,论也无益。你我的本分就是做好手头的事情,至于美人计的成败利钝,现在无法预睹和逆料,也不用多去悬想。”相比文种,范蠡跟计原更有话说,两人的观点更加接近。范蠡和计原较为审慎,文种较为激进。

过了几天,计原已从授徒的过程中得到极大的乐趣,秀色可餐是一方面,女弟子的棋艺长进飞快也令他颇有成就感。其中他最欣赏的是西施,他让四子,西施已不是太落下风。世间竟有如此大慧大悟的女子,他感到很惊奇。计原对西施说:

“西子,可能你是天人下凡,悟性之高,绝非庸常女子可比!”

“计大夫过奖了!是计大夫教得好,名师手下无弱徒,民女于棋道初识皮毛,未晓精髓,略有揣摩,实在是贻笑大方之家。”西施居住宫中这段日子,到了晚上,王后还单独辅导她识文断字,练习辞令,这两方面她同样进步神速。现在她讲起话来,已经从容娴雅。

计原教得好,西施学得好,范蠡看在眼里,乐在心中。有时,他也过去观弈,为西施指点几招,更多的时候,与其说他观棋不语,还不如说他观人不语。计原虽年少,却有头等的洞察力,范蠡隐而未露的心思,计原跟王后一样洞若观火。

每月初一名为朔日,越王要向社稷和宗庙告祭祈福,大臣陪祭。祭毕,君臣聚餐。越王志在灭吴,一切用度大加削减,祭礼之后的聚餐,也就只有几爵薄醪,一盆烩饭,烩饭中肉少菜多。范蠡与计原邻座,他对着酒爵有些发怔,连越王的致词也没细听。及至计原给他敬酒时,讲了一句充满善意的话,他才回过神来。

“少伯兄,薄酒穿肠过,美人心中留。好好留住她的倩影,闺门常谨密,毋许他人知!”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贤弟也,来,少怀,满饮此爵!”

秋高气爽。稻谷归仓后,田地空空如也,飞飞落落的鸟雀倒是蛮多,它们为越冬做着必要的生理和心理准备,眼下能吃饱点就尽量吃饱点,将来缺粮的时候可就得依靠今日的积累了。天空蓝得精湛而幽邃,那色泽比一窖醇酒还要醉人。这样的日子理应属于热爱和幸福,不应属于仇恨。

美人的研修课目已经过半,礼仪辞令琴棋歌舞和各项游戏,她们都学会了,余下的事情就是再精修一月。这时,范蠡又做出一个令众美人欣喜的决定,三月初三那天,出东南司马门,去龟山怪游台放风筝。三月初三是黄帝轩辕氏的诞辰日,自古就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这天是民间踏青游玩的日子。王后内心对范蠡的安排不以为然,但不便作梗,她对范蠡的教学成就十分赞赏,从投壶之后,她也没发觉范蠡与西施有太多私下交谈和接触,已经放下心来。让众美人去怪游台散散心还是有必要的,她们一个个年纪轻轻,关在宫里两个多月时间,估计也都闷得慌了,可千万别闷出什么病来,倒是麻烦,反正有宫廷卫士全程守护,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和乱子。

越王栖居会稽后,他听从计原的经济大策,鼓励农耕,奖励生育,对生有强壮男婴的家庭减免一部分赋税,这是为将来的战争储备人力资源。王后母仪全国,自然要带个头,她的肚皮十分争气,已经怀上了第三个小王子或小公主。她怕伤动胎气,去怪游台放风筝的乐子,也就无心消受了。

风筝都是几年前留下的,自从吴越交兵越军惨败后,勾践卧薪尝胆,志在复仇,这些风筝就没有再启用过。王室内库总管听说范大夫要调用它们,乐呵呵地说:

“好东西,就不该烂在仓库里。”

风筝五花八门,五颜六色,有布质的,也有绢质的,有鹰形的,有雁形的,有蛇形的,有蜈蚣形的,有蝴蝶形的,有蝙蝠形的,有鳊鱼形的,有船形的,有帆形的,有娃娃形的……

怪游台建在龟山上。龟山又名怪山,据说远古时期,这座山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所以名叫怪山,后来越王在这里建造高台,专供游览。站在怪游台上,东望是郁郁葱葱的稽山,西望是浩浩荡荡的浙江,南望是沃野平畴,北望是村落人家,范蠡选在这儿放风筝,图的就是视野开阔,在越宫中许多天,不知那些美人感觉如何,他已憋闷得难受,今天既是放风筝,也是放风,真有点像鸟儿从樊笼返还自然。那些美人多为农家女,以前在家中所受的约束不多,近来在宫中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早就难受得要命,现在得到机会,众美人恢复本性,谈笑风生,嬉戏打闹,有的说悄悄话,有的两三人抢着要放同一只风筝。

几十名宫庭卫士站在远处守护和观望着。

西施挑的是一只“蝴蝶”,这是她头一次做风筝仙子,近来,许许多多事都是头一次做,倒也新鲜有趣。她还没掌握放风筝的诀窍,放线不是太快,就是太慢。范蠡过去教她。

“西子,你看,要这样顺着风,边跑边放线。”

这回,西施的手法好些了,但跑步和放线的节奏仍然配合不当,风筝又栽落到地头,她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对范蠡说:

“范大夫,我真是笨呀,这么久,还没学会。”西施与范蠡情意渐浓,她不再忸怩,也不再自称“民女”了。

“这很正常,你是初学,多试几次就运用自如了。”

西施确实聪明,再试两回,就把“蝴蝶”放到了天上,风力不错,她把线放得很长,然后把线头拴在一棵小树的枝梢上。她要去跟范蠡聊天。

“范大夫,我想问一件事情,可以吗?”

“你随兴问吧。”

“计大夫已有妻室了吗?”

“还没有,听说种大夫的小妹妹喜欢他,计原本人似乎没有这个想法,还不曾去提亲。”

“我有个妹妹,下月满十四岁,到时,想请范大夫做冰人,说合计大夫。”

“哦,看得出,你对你的围棋师傅评价不低,连小妹的终身都想托付给他。这不是难事,我答应你。西子的妹妹想必也是颜如舜华的绝色美人。”

“她性情温婉,容貌不差,想必不会让计大夫的眼睛挨饿。”

“这话回答得好!我会找机会跟他说的,你放心。”

“范大夫,那就谢谢你啦!”西施说这两个“谢”字时,手指玩着一条白色绢帕,上面绣有两朵花,一只蝴蝶。

“西子,你的刺绣真精美!”范蠡也注意到了西施手中的绢帕。

“范大夫要是喜欢,我下次绣两条给你。”

“好啊!我有这样的福分,是应该先谢你,还是先谢天?”

“一起谢啊!别忘了,谢完天,还要谢地,还要谢你的父母,还要谢我的父母,要谢的对象可多啦!”西施的眼波中笑意流转,手指上下左右舞动,调皮的神态都出来了,没有半点遮掩。这才是十六岁原生态的西施,真实的西施。

“那就听你的,谢天谢地谢父母谢众生谢万物!你看,有没有遗漏?”

“这样就周全了,范大夫单为两条手绢谢我吗?”

“为能见识天下最智慧最美丽的女子,这个理由相当充分吧!”

西施听到范蠡的夸赞,心里乐开了满树繁花,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范大夫见过大世面,阅人无数,我能有你夸的这么好吗?”

“君子无戏言,西子,请你相信,我绝对不会胡乱夸人。”范蠡郑重其词。

西施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微笑,这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这个话题再往下延伸,会怎样呢?范蠡和西施情肠已热,到了卿卿我我的边缘。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发烫,身上发热,手指发颤,西施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感觉。她出自本能地害怕延伸这个话题,便把目光投向远方,眺望江边的景象。

“范大夫,你瞧,远处江边上,有好多人在搬运大木头。”

远处的江岸上,确实有数百人在搬运大段大段的树木,搬来的木头码放在偌大的工场里。那些树木都是从稽山上砍伐后运来的。

“那些树木有两个用途:柏木用来造船,造两艘大船;黄楠、紫檀、花梨木和文梓木用来进贡,进贡给吴王。你仔细看,那两艘大船的龙骨架都已经做成了,大概还要一个月时间,这两艘船就能下水。”范蠡知道这两艘船的用途,但他没有全说出来。

“我听父亲说过,稽山上有特别好的木材,它们木质坚实,纹理好看,还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西施没见过黄楠、紫檀、花梨木和文梓木,她所说的只是耳食之言。

“对啊,贡品必须是上等的材料,大王把它们送给吴王,吴王一定很喜欢,他会用这些珍贵木材建造宫室,打制器具。”

“大王用心良苦啊!”西施感叹道。

“这话怎么说?”

“吴王建造的宫室和打制的器具愈多,骄奢淫逸之心就愈重,吴王必定荒于国政,亲小人,远贤人,吴国强大的国势就会因此衰弱,甚至江河日下。”

“西子真是兰心蕙质,冰雪聪明!”

范蠡一想到这样温婉秀慧的美女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爱不得,娶不成,他的心就被一只无形的鬼手狠狠地揪痛了。

“姐姐,快过来,看,两架风筝缠在一起啦!”郑旦满脸欢笑,气喘咻咻地跑过来。

西施别了范蠡,跟郑旦去了。

当日所有带来的风筝都已经飞到天上,飞得很高,随风起舞,千姿百态,犹如一个动物表演团。西施的“蝴蝶”与郑旦的“蝙蝠”纠缠在一起。两人收了线,把这两个平日不可能碰面的“动物”小心翼翼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