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让他去做的这件事情,将真正的改变他的人生,但是他的内心,他的刚刚萌生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如此轻易的就相信一个人的话。他抬起头来,琢磨着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才能既不辜负对方的好意,又能获得更充分的证据,以坚定自己的信心。他的犹豫被那汉子一眼识破,他哈哈笑着站起身来,示意旁边的人拿过一件长长的包裹来。那包裹又长又细,看上去似乎象一根铁棒,但是却沉重无比,被两个随从小心翼翼的捧到汉子身前。汉子将身上的长衣操起下摆来掖入腰间,伸手从两个随从手里接过包裹,轻若无物般一头朝下立在地上。能明显看的出来,两个随从松了一口气,这究竟是件什么物事,竟然如此沉重。包裹的一头有绳子扎口,汉子慢慢将绳结解开,将包裹向下一捋,袋中的物品便赫然显露在众人的面前。
当时正是六月初夏,天气虽然不是太炎热,但是林中蒸腾的热气,已经使人感觉非常的闷,但是当物品从袋中脱颖而出的一瞬间,所有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一阵凉意,从那物品上激射而出,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
包裹褪到地上,立在当地的是一柄黑色的大铁枪。乌黑的枪脊,锋利的枪头发散着一道道寒光,人们见之无不战栗,冷,砭人肌骨的冷、刺入骨髓的冷、由内而外将每个人冻结。陈晖睁大了眼睛,只见那汉子很随意的将铁枪握在手中,一个箭步便跳到了人群外,随后长枪抡起,就在林中的空地上舞了一遭,一霎那周围便只能听到枪杆发出的呜呜风声,有时那长枪呼的一声从空中飞过,枪风打在人脸上,脸上会有一阵刺痛,似乎被一条极细的鞭子抽打了一般。人们纷纷朝后退去,只有陈晖又惊又喜的看着场中舞枪的汉子,浑然不知身外其他事情。汉子越舞越快,出枪如同毒蛇吐信,收枪好似闪电划空,看得出这一番展示也激发出了他隐忍已久的激情。到最后,他震天霹雳般大喝一声,长枪朝着不远出一株大树直直送出,那大树已经生长了不知有多少年,树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被汉子蓄积了全身力量的一枪刺中,树身一阵颤抖,无法残枝败叶从天空中簌簌落下。这时枪头已经深深刺入树身数寸,汉子却仍旧不肯罢休,丹田运气又是一声大吼,两臂发力,只听得树干咯吱吱响个不停,猛然发出一声脆响,枪头从树干的另一面透背而出,汉子意犹未尽,发力把枪朝怀里一带,木屑纷飞中,那株老树的躯干已然被这汉子一枪捅了个透明窟窿。此人双臂力量简直可比天神!汉子的随从都纷纷喝起彩来,陈晖也目瞪口呆立在当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勇之人。
汉子这时将手中的铁枪又收到了包裹中,然后微笑着问陈晖说:“怎样,你还愿意替我去探访故人么?”陈晖如梦方醒,连忙跪倒在地口称愿往。汉子将他搀起来,打量着他说:“看你年纪,想必父母就在身边,你这便领我前去,我自然当向你的父母言明原委,让他们放你前行。”陈晖此时雀跃不已,当即领着汉子来到酒馆。他的父亲仍然醉醺醺的躺在那里,汉子吩咐一个从人上去呼唤陈父,推搡了几下陈父才悠悠醒转,看见自家的儿子站在一堆彪形大汉中间,以为陈晖有什么不测,起身便扑过来要夺回陈晖。陈晖连忙说明了事情经过。陈父听了陈晖的叙述后,转头狐疑的打量着来人。汉子示意一个从人上前,就在陈父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陈父听后大惊,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那汉子,方才那两个抬着包裹的从人,这时也将包裹解开,那柄黑色的铁枪头又露出到空气中。陈父又惊又喜,拉着陈晖便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说:“承蒙大人抬举,实在是小儿的福气,别说是替大人办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也请大人随意吩咐。小儿竟然能得到大人的指点,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汉子吩咐众人将陈氏父子拉起,然后命人取出一些银两来,交到陈父手中说:“如果不是我有急事需要返回,本来应当亲自带领这孩子去看故人。我身在军中,戎马一生,没有机会来好好带两个弟子。我这故人,本领并不在我之下,只不过生性淡泊名利,宁愿终老乡间而已,我看你家孩子身材雄伟,志向远大,将来必然也是乱世英豪,不由得动了爱才之心,这便推荐他去我故人那里学艺,你若是放心不下,也可顺路前往,去那边自然会有人照顾你的生活,我如果有空,必然去看望你们。如果陈晖学艺已经完成,而我还没有战死军中,也可以来助我一臂之力。”陈父只是没口子的道谢,汉子也不再多言,将银两塞入陈父的怀中,便领着众人匆匆而去。
直待一行人都已经走了很远,陈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是他刚才一直都没有想到的问题:“父亲,刚才这人是谁,看您的样子,难道他非常有名么?”
“傻孩子,你平时听人讲故事,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他的事迹了,可是真人到了你的面前,你居然完全不认识。现在人都已经走了,你才想起来问。”
“父亲,他究竟是谁?”
“还能有谁!想当初,他和你爹一样,也是在洛水上摆渡为生的,那时别人都叫他王大篙。后来,他随着朱阿三去了军中,建功立业,勇冠三军。他便是我们郓州的第一好汉,当世五大勇士之一的王铁枪——王彦章。”陈父一边点着手里的银子,一边如同说书先生一般念了一段话。
“什么?刚刚那人就是王彦章,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陈晖气的在地上乱走,王彦章可是他敬仰多年的偶像,没有想到居然这样失之交臂。
“不用说了,儿子,你没听王彦章说嘛,有空他还会回来看我们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便沿着洛河上游前行,去王彦章给你推荐的那老师那去吧。”陈父示意陈晖收拾地上的东西:“要说起来,你小子也真是造化,居然能让王彦章赏识,还给你推荐了老师。儿子,爸爸这回可是跟着你去沾光了。王彦章推荐的老师,那怎么能错的了呢呵呵。”父子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中越拉越长,最后终于人影模糊不可见了。
就这样,陈晖父子按着王彦章指点的路途,第二天顺洛河直上,走了约莫有六十里地的时候,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并且见到了王彦章所说的那位故交。看过王彦章的书信,还有他交由陈氏父子带来的包裹,便让人安排陈氏父子的住所,知道陈父原来是个船家,便让他随村中的农夫一块耕田,让陈晖也随着自己的其他弟子一起学艺,悉心教导。原来这人名叫胡翰,自小便和王彦章一起成长,又投在同一个师傅门下学艺,交情实在莫逆。后来两人一个打铁,一个撑船,朱温夜过郓州,就此结识了王彦章,后来王彦章保护张氏,从而跟随朱温征战四方(此事见《后梁枭雄录》)。也曾经让人来找过胡翰,邀请他一同建功立业,但是胡翰本性更加朴实,宁愿在乡间平淡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江湖上奔波,所以一直在此处务农,时局混乱,盗贼蜂起,闲来无事,他便教授附近乡亲们一些粗浅拳脚功夫。这次见了王彦章荐来的陈晖,一看之下已经相当入眼,冷眼旁观见陈晖本性忠厚,任气豪侠,实在象极了当年的王彦章,更是欢喜万分,将自己的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时间好像一条长河,日夜不停的流动着,很快十年就过去了,陈晖已经由那时的单薄少年长成为一条虎背熊腰的汉子,父亲在两年前也病故身亡。他身在乡下,平日里只顾耕种学艺,并不怎么关心世上的风云变换,只是在他的心中,仍然保存着当年对王彦章的惊鸿一瞥,他一直不愿离开这个小山村,就是在心中暗暗存着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王彦章能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能够再次亲眼看看心中的偶像。但是有一天,胡翰把他叫进了内室,却告诉他,王彦章因为兵败被擒,已经被李存勖斩首了。陈晖闻听噩耗,呆若木鸡般立在当地,心中不知道是何种滋味。胡翰也因为好友身亡而暗自神伤,竟然要避世而居,他遣散了所有的从人,又将陈晖叫到面前说:“依你现在的本领,就算和当年的王彦章相比也不相伯仲。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深居乡下,我在暗中观察你,知道你的志向和我还是有所不同,只不过你学艺未成,我贸然放你出去闯荡,恐怕对你不利。今天我要走了,从今以后你就得走自己的路了。你的本事足可以让你在世上闯荡,而不会碰到什么危险,但是你的心地过于忠厚,将来在这方面恐怕要吃亏;你对朋友非常忠诚,但是朋友们并不一定都忠诚于你;在我走之前,我只想最后再教你一件事情,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你做事情一定要能说服自己,若是你说服不了自己,那么就不要去做,不然,你会悔恨终生的。”
胡翰说完这些话以后,从此后就不知所踪。陈晖告别了小山村,重新回到了郓州,那时后梁早已经灭亡,李存勖也已经被李嗣源所取代,正在招兵买马和蜀地作战。陈晖在一路上早已经盘算好了自己以后的路途,到了郓州,毫不犹豫的就来到了教军场,这里正在招募新兵,陈晖报名参加了后唐的军队,在训练中就得到了军官的赏识,当上了小队长。随后在对东西两川的战斗中表现出众,一路提拔,很快就被召入禁卫军中。后来石敬瑭被李嗣源外派河东镇守,临行时,便从自己的禁军中挑选了百人,护送石敬瑭到晋阳,就此留在了石敬瑭身边。当时契丹屡屡南下侵犯,战事虽然频繁,但是都规模甚小,作为节度使身边的亲兵,根本没有机会参战,因此上,陈晖这两年过得非常平淡,但是在石敬瑭身边呆这么长时间,他深深了解了自己的新主子,这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肯使出一切手段的人。而且,他的目标也远远不是一个节度使这么简单。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陈晖才打消了离开河东的念头,宁肯就这么碌碌无为的消磨着时间,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陈晖的这种想法,按照我们现在的看法,恐怕是属于比较消极的,有点小富即安,眼光短浅的味道。其实在当时的环境中,有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世道非常混乱,处处都在打仗,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受命于天,每个人打出的幌子都冠冕堂皇的很,但是究其实际,没有一个人不是在为自己的私利找借口。石敬瑭固然不是什么好主子,可是李嗣源、李从厚这些名义上的皇帝,又能光明磊落到哪里去?象陈晖这样的人,只要你想在当时做出一点成绩来,你就必须要投靠在某人的名下,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不管你是石敬瑭还是李敬瑭,其实都是一丘之貉。如果你压根看不上这种人,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象胡翰那样,退居山林,远避尘世;另外一条,就是你自己招兵买马,拉个旗杆也立个山头,和这些豪强们一决雌雄。
总之就这样时事变换,陈晖虽然远居晋阳,但是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中原的事情,等到李从珂的诏命到达,要石敬瑭火速进京面见新帝时,陈晖就知道机会到了。在那个诸侯都虎视眈眈的年代,只要发生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有事就意味着变化,只要有变化就意味着有机会。这和现在的娱乐圈有点相似,不怕有人捧也不怕有人骂,就怕没人理。石敬瑭接到命令也是苦苦思索了一晚,此次如果奉诏进京,直接面对的便是谋反起事的李从珂,按照常理来论,就是个乱臣贼子;可是如果不奉诏,也绝不能够对这道诏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仅仅打个马虎眼是不能蒙混过关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打起勤王的旗号,率兵直抵洛阳,和李从珂来一场死战。到时候把闵帝从厚延请入军中,若是战事失败,自己身负着忠义两全的名声,还可以安然退守河东;若是侥幸得胜,战局混乱,保不定从厚一个不小心就丧命军中,自己既是前朝重臣,又是光复功勋,到时候还怕不能完全掌控朝纲。石敬瑭就这么想了整整一晚。黎明时分,他的两大臂膀文胆桑维翰和武胆刘知远都先后来到。石敬瑭将自己的打算非常隐晦的说了一遍,让二人也来作个参谋。
这桑维翰当时人称桑矮子,听这名字就知道个子是比较矮,只有不足五尺,按照现在的度量衡说就是大概一米四左右。但是却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足有一尺有余。正因为他的相貌奇丑,所以屡次上京赶考,都被主考官拒之门外。但是桑维翰还是非常自信,常常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长脸说:“很多七尺高的身体,都不如我这张一尺长的脸。”桑维翰为人机敏,从小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善于分析事物。因此虽然他屡试不中,但是几次上京赶考,他的文才谋略和奇特的相貌,在赴京赶考的书生中那是赫赫有名。石敬瑭当时刚刚到河南任职,身边连一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想要在当年的举人进士中找几个来帮忙,但又顾虑这些人并非自己提拔,恐怕不能忠于自己。一天,石敬瑭偶尔和当时的河南府尹张全义说起此事,张全义和桑维翰的父亲是旧日相识,素来知道桑维翰多能,趁此机会便向石敬瑭推荐了桑维翰。
初见桑维翰,石敬瑭也是一愣,但是张全义也在身边陪坐,不能太过表露自己的感情,便随口闲谈了几句。结果桑维翰一开口,针砭时事,指画江山,陈点策略,竟然无不精辟绝伦,石敬瑭真是大喜,两个人一见如故,当即安排桑维翰做了自己的掌书记,也就是现在的办公室主任,从此,这桑维翰就一直跟着石敬瑭,成为了他的心腹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