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前,心理学家们开始研究人类记忆问题。但除了少数例外,此类研究大多发生在实验室内。运用规范性实验技术探索记忆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记忆的普遍原则,由此提出相关的理论问题。为了建设学科的科学预见能力,心理学家在研究记忆的过程选择了赫曼·艾丁豪斯发明的语言学习检验法,将无意义的音节刺激作为测试工具。
实验要求志愿者经过挑选培训,而且实验环境必须标准化。之后,接受实验的志愿者能够记起音节刺激的时间长度被严格记录。
这种基于实验室的研究方式往往忽视记忆在真实生活中的复杂性,很少关注人类记忆的社会基础。对此,尤里齐·耐瑟在1976年举办的一次心理学研讨会期间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心理学家研究记忆问题的偏颇:“如果某一问题涉及社会层面,而且很有意义,那么心理学家们一定很少研究那个问题。”
对于一直到七十年代后期的记忆心理学研究状况而言,这一评判不失公允,而且表达清晰。
在法国学者莫里斯·哈布瓦赫有关社会记忆的大作发表之前,同样的批评也适于社会学或人类学。作为涂尔干的弟子及同事,哈布瓦赫于1925年首先提出“集体记忆”概念,用于研究人的过去如何在家庭、宗教团体或社会等级的影响被纳入记忆的链条。在摒弃当时在欧洲流行的几种记忆心理学解释后,哈布瓦赫指出,所有对个人回忆的讨论必须考虑到亲属、社区、宗教、政治组织、社会阶层、民族认同所留下的具有社会意义的烙印。哈布瓦赫还指出,每个家庭在稳定的社区生活中都有隐秘的记忆,只能对家族成员揭示。但这种“家庭记忆”并不只是个人记忆的简单组合,而是家庭组织对个人意识的重构。
毫无疑问,哈布瓦赫的说法遵循了涂尔干社会学的基本观点,但他不是亦步亦趋的盲从者。倘若我们检查他在涂尔干的观点上添加了什么,我们就可以清楚看出这是一位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继而提出“集体意识”概念,即“社会一般成员中比较一致的信仰与情感体系”。
在涂尔干看来,集体意识超越个体的存在或具体的人类欲望,纯粹的人类思维个人化几乎是一种荒谬的说法,因为思维与语言要通过社会互动才能完成意义的建构。换个说法讲,没有人际互动,人类的言语就无法形成;没有语言的依托,人类的思维则无法升华;而没有思维的升华,人类特有的概念也就不能成立。所以,集体意识一定超出个人范畴。
涂尔干从集体意识的角度出发还提出了一个“集体欢腾”概念,即人类的情感能力如何通过欢庆活动、典礼仪式、音乐舞蹈、假日聚餐等变为文化传承或文化创造的能力。“集体欢腾”一词基于英文collective effervescence之译,尤中有沸腾、兴奋、活跃等涵义。
在讨论这一概念时,涂尔干试图证明文化创造力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特别需要共享情感的推动。这一说法与文化创造力属于少数人专有的时髦观点正好相反。但涂尔干对集体欢腾的思考仍有欠缺。如果说仪式性的集体欢腾展示着文化的传承与创造,那么在社会生活淡定的时候,又是什么力量把人们绑到一起?尤其在有序的常规化生活情境中,人们又是如何维护着文化的传承并找到文化创造的条件呢?哈布瓦赫成功地解答了这些问题。在他看来,集体欢腾与仪式化的历史追溯需要人们对以往的追思以集体记忆的形态存活在人们日常生活之中。集体记忆恰恰是集体欢腾在每过一段时间之后可迸发出激情的源泉。
哈布瓦赫针对集体记忆问题提出的原创性思想发表在三本书中。在《记忆的社会基础》,他提出研究集体记忆的理论框架。在《新约圣地的地理叙说》,他以文献研究的方式讨论包括十字军在内的基督徒如何由于宗教记忆的影响而带着巨大的想象力到耶路撒冷城寻找各种耶稣显灵的遗址。在《论集体记忆》,他从记忆的社会性出发分析了人们有关孩提时代记忆的形态、人们对时间的看法以及历史与记忆之间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