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川的孔家人中,曲阜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地名,因为那是“祖庭”。但从1949年到1992年,大川只有两个孔家人曾经到过曲阜。一个是位中年人,曾在驻山东省会济南的军队中服役,他在当兵期间,于1974年到过曲阜。这趟旅行可不愉快,那时正值批林批孔运动高峰。他看到,曲阜被高音喇叭中无情的政治口号所吞没,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大街小巷。另一位是个老人,由于他的小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他得以在1984年到曲阜参观。他去的时候,曲阜刚刚向外界重新开放,人们大肆渲染,把这当成一个历史性事件。在1992年的一次访谈中,这位老人对我说,曲阜之行真叫他喜出望外,他看到那么多官员、记者、学者和海外游客聚集在文革中臭名昭著的“封建主义老巢”。
大川的其他孔家人就只有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曲阜。虽然如此,在他们的心目中,曲阜极其真实。事实上,老人们谈起曲阜来就好像他们去过很多次一样。例如,在一次酒席上,我告诉大家,1984年我在曲阜待过一周。一个种西瓜的村民立刻问我是否注意到了衍圣公所住的孔府大门口那个对联。所谓的衍圣公是历代王朝加封给孔门嫡系子孙的封号,而所谓的嫡系子孙按长子继承制度代代相传。在宋仁宗于1055年首次加封后,这个封号传延了三十代,到1935年,国民党政府将封号废除。
那个瓜农见我想不起这幅著名的对联,咧嘴一笑,随之吟道:“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念毕,在四十年代只读过六年书的瓜农笑逐颜开。
随后,一个退休的大厨师问我是否到过尼山,这是曲阜东南约三十公里的一座山。我告诉他,我经过这座山时没有停留,以为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他颇不以为然地叫道:“但那里有夫子洞呀!”他继而解释说,孔子生时很丑:前额凹陷,眼睛外凸,牙齿龇出,鼻孔上翻。他的母亲以为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就把他抛弃在山洞里。一只虎和一只鹰发现了他,便亲自来照看他,为他送食,保护他不受侵害。后来他的母亲听说了这些奇事,认识到她的儿子乃是上膺天命。于是她把孔子领回来,好好抚养。
在场的另几位老者也知道这个故事。他们又加上了大厨师遗落的一些细节。他们说,他们知道很多有关孔子的故事,夫子洞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知道的孔子故事主要是从村庄小学、村中父老及家谱编修者那里听说。在大川,我收集了很多这类故事并把它们和曲阜民间故事集加以对比,发现其中有很多有趣的重合。董均伦、江源,1992年。
例如,有关孔子生平的很多情节与旧曲阜的很多具体地名紧密相连。
上述故事当然受到两个文献记载的影响。一个是汉武帝时的司马迁所撰的《史记·孔子世家》。千百年来,这篇世家曾为无数的学者所引用,其内容已从文化精英传到了普通百姓。另一个是基于上古史传的圣迹图册。这部《圣迹图》最早的石刻本出现在1592年。
《史记》与《圣迹图》包括诸多传奇。而口述故事更富于想象。这揭示着这样一个历史传说演变过程:讲故事的人把自己头脑中的东西加进到叙述中,却以为自己只是在描述历史。这当中的一些故事强调了孔子出生时的神秘氛围。另外一些故事则讲述了孔子遭遇的挫折以及上苍如何通过种种祥瑞征兆使得圣贤之说倡行天下。这些祥瑞之兆包括白虹贯日、麒麟显现、梁柱震动、江河改道。至于孔子出生时为鹰虎所救的故事,则说的是尼山上的一个小山洞。虽然其貌不扬,小山洞却长期被当做圣地,在民间称为“夫子洞”。
由于孔子在孔家人心目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我们需要对这位圣人和他的出生地有一个历史的了解。在这个问题上,中西文的著作与资料真是浩如烟海;我们没有必要穷尽。而下文将要展示的只是以孔子之姓为姓的一个家族的讲述。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备受推崇,所以孔子世系的演变代表了中国政治文化对宗族制度最为生动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