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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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丽江底蕴

两次到丽江,两次经过古城里的木府,却都没能走进去,看看这座被徐霞客称作“宫室之丽,拟于王者”的纳西土司府邸究竟蕴藏着什么。

到过丽江古城的人都说,这座高原小城充满柔情蜜意,理由是一本几乎红遍九州的旅行读物里的那句经典:“既有细节的生动,又有迷人的陈香……除了风景更要跟随那温柔的心意”。可是,越来越喧闹的酒吧让我找不到半点柔软时光,温柔的心意也每每被嘈杂打乱……

她的陈香到底在哪里呢?

据说,成就丽江古城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竟是1996年那场大地震。从世界各地赶去救灾的人们突然就发现了古城惊人的美丽,犹如一个养在深闺从未识的美少女,直接站在了世界级的舞台上,而出场的方式竟是老天这般奇特的“创意”!

不必什么铺垫,丽江的陈香就这样一下子弥漫开来。

可是,每年四百万人蜂拥而至,再陈的香气也得被浊气吸干了啊。所以,我一开始就不相信这种老天“创意”的说法,没有底蕴,十次大地震也震不出如此醉人的高原柔情。

一段史料引起了我的兴趣。

明崇祯十四年(1641),丽江土司木增的使者带着马队,沿着崇山峻岭中茶马古道般的山路向苏州进发。

明朝的苏州可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级经济大市,文化的发达更不待言。譬如昆曲,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剧”。再譬如那会儿领服饰风气之先的说法当然不叫阿玛尼、L V,而称“苏意”!笔记上说:“今遂一概稀奇鲜见动称‘苏意’,而极力效法,北人尤甚。”连皇家也以“苏意”为新潮,晚明有个皇八妹叫安乐公主,“善吴装”。文人的诗集、小说中就更多了。

闲话少叙。大概走了一年吧?驮满了丽江特产琥珀、薰陆和大量银子的马队终于走进苏州城。使者奉命到苏州来寻找一个叫毛晋的人买书。他随身还带着木增土司三百六十一篇诗词赋作品集《芝山云集》,要请董其昌、周延儒等人“斧正”,最好在汲古阁刻印出版时,能够让这些“大腕”作序。在苏州,董其昌“艺”名、霸名都很大,而周延儒何许人也?是本朝内阁首辅哪!苏州文化圈中的“复社”力挺这个宜兴人出任首辅的公案至今还让人唏嘘不已。

一切竟都那么顺利。文集不仅顺利出版,而且董、周两人亲自为木土司的文集点校、作序。更让木增喜出望外的是,汲古阁决定派出技术人员帮助他在丽江开办印书所,毛晋还亲自刻印了《华严忏仪》赠送给木土司。

丽江到苏州有多远多艰辛?别说汽车要在现代高速公路上奔五天,只要翻翻茶马古道上发生的江湖故事便知。

木增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这位留下五本文集的纳西土司,远不是“土得掉渣”的“地主老财”,而是酿造丽江陈香的文化天使啊!《明史·云南土司传二》称:“云南诸土官,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卷三百十四列传二百二)

木增(1587-1646),字长卿,号华岳、生白,纳西名怪怪的,叫阿宅阿诗,有明以来第十三位丽江土司。野史上说,这个汉姓是朱元璋“钦赐”,“木”是“朱”的骨干,比朱少一“人”,就相当于朱姓本家吧。《丽江史话》载,木增十一岁袭万历朝丽江知府职达二十七年,三十八岁让给儿子木懿,“专攻创作”。放着市长不干,却醉心于文人的勾当,即使在当下也已少见。从年份看,今天这座占地四十六亩的木府应该是他父亲或他的杰作,因为门前石牌楼上“忠义”两字正是明神宗万历的御笔。这座“纳西紫禁城”没有城墙,把“木”围起来不就成了“困”字?对汉文化的接受已经达到精通“民俗”的程度,可见木氏家族的开放心态。难怪丽江人都说,这座举世无双、没有城墙的土司府邸恰恰直观了丽江的底蕴。

木氏家族这样频繁地与“沿海发达地区”交流,使丽江这座边陲小城的文化厚度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到过丽江的苏州人,都会惊讶于那里群山巍峨的雄性,却同样惊讶于似曾相识的阴柔:“楼临水,水依楼,两岸垂柳静拂水”。高大壮伟的横断山脉到这里偏偏就变出一方乐土,云南人叫“坝”,木增那个被朱元璋赐姓木的先祖木德(阿甲阿得),视坝如砚,很有汉文化地将其命名为“大研”,“研”者,砚也,丽江大研古城的名字由此而来。借着城势西高东低,据说从明朝木氏兴起后,古城就一直保留了用自然活水冲刷古城街道的方法。每每夜深人尽,满天星斗,西河水就哗啦一声涌进四方街来,经中河流出城外。而清代人工兴修的东河水在古城分为两股,昼夜不停地完成自己的循环。它们把一天的喧嚣带走了,留下的只有永远的陈香……

当丽江把自己称作“高原姑苏”的时候,远在唐市(今沙家浜镇)的毛晋一定听过木增使者对丽江的“讴歌”了,所以他会答应土司的请求,把傍水的汲古阁复制到另一个傍水的地方去。汲古阁毁于易代时的江南战乱,毛晋塑像只能孤零零地坐在了阳澄湖畔。可是,他成全了木府里的“万卷楼”,江南的文脉沿着茶马古道,就这样幸运地在遥远的丽江得到延续,丽江的陈香中也因此留下了一种叫书香的味道……从雍正朝以来的清一代,丽江小城里共出进士七人,举人六十名,其中有四位竟住在同一条小巷深处。

“读书去吧”,木府大门旁的巨大木牌坊上高悬着这四字牌匾,不过,木家人别出心裁,他们已经把这句纳西话的语音翻译成一个意蕴深长的汉词,叫做“天雨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