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家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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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二封 将蓝图画在天空上——高桥石塘·翁氏父子(上) (2)

几十年之后,黄汲清院士说:“中国官办的科学事业,最早的而且具有国际水平的,地质调查所无疑是独一无二的。”1948年中央研究院评选首届院士,地学界占6人,其中出自兵马司9号的,就有翁文灏、谢家荣、黄汲清、杨钟健等四位。1949年后,曾先后在地质调查所工作过的百余位科学家中,就有近50位先后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其中如尹赞勋、裴文中、贾兰坡、李春昱等人的名字,都是人们所熟知的。

如今,“兵马司15号院”已经成了三栋筒子楼。尽管院门口挂的蓝色标牌上写着“保护院落”,但院子里看不出当年印记。自行车随意停放着,三栋楼外墙开裂,颜色深浅不一,其中南楼的坡顶变成了平顶,院落中一架隆冬季节的丝瓜架,挂着一些已经封干的丝瓜筋。面对正门,坐北朝南的那幢西式洋楼,应该就是中国最早的地质图书馆吧。虽然经历了八十多年的岁月,楼房倒还依旧保留着其破而不败,衰而不颓的气势。院中几位老太太,正在晒衣,听说我是从遥远的江南翁文灏家乡来的,热情地请我自便上楼寻踪。

走上楼去,支离破碎的玻璃,咯吱作响的楼梯,蛛网横生的墙壁,还有在简易厨房里做饭的居民……图书室变成了杂物间,楼外楼内情景大相径庭。楼下住着72家房客,楼上已经成了仓库。整个楼房内部确实已经到了近乎于危房的地步了。

虽然,这三幢楼白天进入走廊无一不需要开灯方能看清。虽然,圣殿似乎看上去已经成了蜗居。然而,沿着那虽然衰败却还依旧结实的木楼梯拾级而上,我依然似乎还可以看到当年学界前辈们辛勤的身影,听到他们热烈的讨论。那感觉还完好地保留在尘封的夹道里。真的,不信你去走一走。

回到楼下,一位老先生恰巧出的门来,热情地给我指点墙上一块石刻铭碑,说这就是当年的故迹。这块石碑被杂物遮蔽,离我站的地方又较远,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一块当年出资者的名单。

回头问老人们,当年翁文灏的办公室在何处,他们指点我说,就在隔壁西楼。踏进西楼,楼道里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里面烟熏火燎,墙壁上积满灰尘,蛛网横生。这里住着30余户人家,不少居民就在楼道里搭起简易厨房,烧火做饭。虽然如此,那由红蓝二色构成的六角形图形拼成的马塞克的地板依旧还在,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来到二楼。不到20米的木楼道里,昏黑一片,摆满了各种生活杂物。好在天窗很高,一束光射下来,一位老人从一扇门中出来,警惕地问我一个人站在楼道里干什么。我一说翁文灏三个字,他很客气地指了指他出来的那个房间,说这就是当年翁文灏的办公室,也是他现在的卧室。

老人姓杨,我走进他的屋子,他的老伴正坐在沙发上,家俱把屋子塞得满满,红漆地板已经被磨出了原色,白铁皮的暖气片和窗架也是当年的原物。老人指着窗口,告诉我,当年翁文灏就在这里放着办公桌办公。屋子不大,但有两扇门,一扇前门是让秘书出入的,带着一个袖珍型的门厅。另一扇后门是翁文灏的专用门,坐在窗前,可以看到窗外内敛而又萧索的北国的天空。

此时我的心被深深地暗涌激动了起来。1927年2月9日,由所长翁文灏任副会长的中国矿冶工程学会,正是在这个院落中成立的。当时的学会聚集了跨部门的中国冶金、采矿冶金和地质行业的学者,他们笃信实业救国,并身体力行。学会疏通了一脉活水,对推动科技进步、活跃学术园地起了积极的作用。近80年之后的2004年6月,台湾矿冶工程学会学员藉来京开会之机,专程到兵马司9号寻根。老秘书长带着他们,沿着楼前的空地慢慢地走,并不断弯腰致敬。他们是一边鞠躬一边参观完这个破旧而又神圣的院落的。直到此时,我站在他们深深致意的地方,方能够理解这些来自宝岛的地质专家们的心境。

关于翁文灏,我好象再也找不到其余的蛛丝马迹了,依依不舍地走到大院门口,心里终究还是不甘,重新折了回去,再到那石碑上找。这块石碑,正是当年捐资者的功德碑。所谓树碑立传,意义全在后人矣。我踮起脚来,一遍一遍,伸出手去,抹去岁月的尘埃,突然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在众多的捐资人名字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在鉴修人、技正丁文江名字的旁边是技正章鸿钊,在章鸿钊旁边的正是佥事翁文灏——我正是为这个名字而来的啊!

从兵马司胡同出来,我专程又去了地质博物馆。心里是抱有很大的希冀,想从中再多知道一些有关翁文灏等一代人的情况。地质博物馆离兵马司胡同不远,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且十分宏伟的建筑物。进了博物馆大院,正门迎头所见便是李四光的大型半身雕像。雕像后面则摆放着一些形状和色泽各异的岩石标本。走进博物馆,想了解一些地质学家的资料,问不出所以然,向工作人员问及兵马司胡同,倒是听说过数年前有关兵马司胡同9号展,不过早就撤展了。好消息也是有的,早就有20几位院士联名给中央写信,要求重修兵马司胡同9号,温家宝总理也有批示。早晚,这中国现代史上科学的圣殿会重现光芒。

母亲,我想您多少比我更应该知晓这位大人物的。1948年秋天,当您从鄞州正始中学刚刚毕业时,这位同样也是鄞州人氏的翁文灏先生,也恰恰经历了国民党政府的金融危机,从国民党行政院长的位置上辞职下台。六十年前的金融券风暴,我只是听说,您想必却是经历过的。而此刻,要想真正了解那个把理想的家国之书写在蔚蓝色天空上的翁文灏,还是先从你们共同的故乡东海之滨的宁波开始吧。

二:从鄞州石塘驶向海洋

中国人,从来就相信一句话,叫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人又相信另一句话,叫做“落叶归根”。曾经担任过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翁文灏,他的根究竟在哪条河边,哪座山下,哪株树旁呢?正是凭着这样强烈的寻根意识,我前往翁文灏的生地——鄞州高桥镇石塘村。

行前阅读翁文灏的诗集,知晓晚年居住在北京的翁文灏对故乡有着浓浓思念,他写于1965年的诗行《山下庄》此时就在我的心里反复吟诵:邻集地名山下庄,农村仙境美无双;

濒河田富凭耕耘,足食人耕种稻粮。

坡不峻高风物丽,水能浸灌获收良;

至今尚忆乡居趣,转眼迁移劫后桑。

而他写于1966年的另一首诗、也是翁文灏在77岁时写的《石塘》里的诗句,完全正面描写故乡,抒发他对出生之地的无比思念:鄞西秀丽石塘村,临水倚山生地存。

灌稻清波桥碶保,映窗霁色景光吞

登科兄弟祖留额,隔户乡农旧有痕。

初学之乎亲训导,得承教养沐深恩。

如果以鄞州的区政府所在地钟公庙为中心,那么,翁、马二家正好就在中心的两翼。如若我坐北朝南,那么,鄞州就象一只展翅的蝴蝶,石塘正在鄞州的右翅,鄞州的西北面。此处位于鄞西北四明山麓,属于半山区,西南依山,北傍姚江,距宁波市10公里,从前陆路不便的时候,行船便可直达。今天已经没有人舟行石塘了,我们坐车近半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从市区驱车往鄞西方向行驶,依石塘河曲折前行,直奔翁家,至一晒谷场前停车,抬头所见,正是翁文灏出生的故居。

高桥镇石塘村翁文灏故居前,是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而故居背后,则是山势不高却清秀葱郁的石塘山。依山傍水,人杰地灵,石塘翁氏在当地是商贸世家,从开设销售酱醋、酒米的店铺,一点点将家业壮大,到翁文灏高祖及曾祖父期间,达到鼎盛,翁氏家族遂以经商致富而崛起于19世纪中叶。20世纪以来,传统的绅商世家与时俱进,形成崇尚科学文化的现代家族之风,涌现出一个科技人才群体,其中辈出教授、学者、医生、银行家、技术专家……等高级科技专家,其层次和密度之高,举世罕见。

屈指一算,现当代史上,翁氏家族中出现了中国现代地质学、地理学、地震学创始人之一的翁文灏;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球勘探之父”、自然灾害预测大师翁文波;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控烟之父”医学家翁心植;曾任石油部工程师、“中国输油第一人”的翁心源;曾任美国总统顾问、著名钛金属专家的翁心梓等。

而在翁氏家族从绅商人家进入科技人家的关键时刻,实行现代转型的核心人物,毫无疑问,非翁文灏莫属。正是翁文灏,以他的辉煌成就和献身精神,将其科教救国、实业救国、文人从政的思想,纳入了其家族成员的人生轨道,构成了翁氏家族的传统精神。

翁文灏出生时的晚清,石塘翁家的风光已今非昔比,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翁氏故居,气势依然不弱,总面积达800平方米,四周围墙高大,起防火、防盗的作用。整个庭院坐北朝南,正屋和后屋均为面阔五间的两弄楼房,前后有过街楼相通,左右有经堂、花园等附属建筑,房子是砖木结构。而一些石雕、木雕等,至今依然保存得比较完整。庭院的石板地干干净净的,整个院落很开阔,这个大院里如今居住着约20户村民,过着各自柴米油盐的生活。而翁文灏这一脉的人,早就离开石塘,一些后人如今都旅居海外。大门口一块院牌端端正正地写着:翁文灏故居。这正是目前翁文灏在故乡的唯一故居。

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找不到翁文灏曾经在此出生、居住的蛛丝马迹。一位周姓老伯对我们讲述了翁文灏旧居往事,多少描绘了上世纪翁家的景况。旧居依托石塘河而建,近处是一座碶闸,潺潺流水经久不息,翁文灏的青少年时代就在这浆声灯影的江南水乡度过。故居1949年之后经历了土改,分给了当地村民居住,一度又成为公社所在地。我绕楼参观,登楼眺望,住房既已分给村民,自然不便进入,所幸那位周姓大伯乃烈士家属,专门在此迎候我们,他做为厅堂的屋子墙上挂着一张青年军人的遗照,这位海军战士名叫周文良,是在国防前线牺牲的烈士。遗像的旁边写着一幅对联:日月共辉功臣府,春光永驻军人门。

我瞻仰着遗容,想起了翁文灏,他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他这个白发人送的黑发人。大儿子在文革中死于非命,小儿子和这位周文良一样是位烈士,作为抗日军人,国军飞行员,牺牲在抗战前线中国的天空。但是母亲,我要告诉您,在这幢院落里,我最想了解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给予翁文灏生命的女人,那个年轻的母亲。我楼下楼下地寻觅,明知不可能有这个只活了23岁的女人的踪影,依旧不甘心就放弃了寻觅。且用这种方式来凭吊那因绝望在这幢院落里自杀而亡的女人吧。她被迎进这幢翁家大院,欢乐与幸福却是如此的短暂,八年之后,她就死在这里,和她的大孙子一样的终结,一样的命运。

1889年7月26日,一个男孩子出生在石塘枕山居的翁家。翁氏大家族第十一代长孙呱呱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