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天际一轮孤月,数颗寒星闪烁,有离群的大雁哀哀而鸣,一路南归。
凌苍苍独自抱了坛酒坐在屋檐上一口一口的灌着,迎着凛冽的寒风,听着那凄凉雁声,直想落泪。
她心中想道,离群孤雁虽然可悲,可终究知道该往何处去。可自己呢,这天大地大,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得下我凌苍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对自己别有用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好,终究只是表面上的好,内里,不过是为了那荀芒神功。
凌苍苍轻弯嘴角,那荀芒神功,当真就如此重要?我凌苍苍何德何能,让这全武林的正邪两道人士皆为了我而奔走,费尽心机,甚至于大打出手?
有细小的雪花渐次的落下,随风散入这漫漫长无边际的黑夜中。客栈前的两盏纸糊灯笼在风中不断来回左右摇摆着。灯笼似是有些年头了,那糊在外壁的纸,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甚至部分地方都已经破败不堪。呜呜直叫的北风透过那破败的缝隙直钻了进去,光影闪烁,让人不禁怀疑下一刻那微弱的蜡烛光也许就要被这寒风吹灭。
但即便寒风如何肆虐,那蜡烛微弱的光颤颤巍巍的依旧在北风中坚持着。橘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客栈门前周遭的一小片区域,即便昏暗,但依旧有光亮。
空中依旧有雪花洋洋洒洒的随风飘下。那悠悠雪花自黑暗中来,围绕着烛光飞舞,有短暂的温暖,然后便再次进入黑暗中,直至无声无息的落地。有少数的雪花,舍不得这温暖,停在这灯笼上,但很快的,便化为一滴水,渐渐的****了糊灯笼的棉纸,再渐次的化为白色的雾气,蒸腾到空中,了无踪迹。
凌苍苍又狠狠的灌了口酒,是上好的梨花白,入口绵柔,甘冽无比。但她总是会想起谷中梨花树下埋的那些梨花酿。虽然没有这梨花白的醇厚,但那仍是她这辈子念念不忘的滋味。
爹娘刚走的那一年,她独自一人留在谷中,整日除了陪坐在爹娘坟前,看坟头上由光秃秃的一片黄土逐渐的有了绿意,再为枯黄,剩下的时间里就是不停的喝酒不停的酿酒。
临出谷前,她将那一年中酿的梨花酿全都埋在了谷中最老的那颗梨花树下。春日里,谷中梨花飘落如这眼前的雪,树下爹娘的坟头渐渐的被梨花花瓣所覆盖,掩住了那一地的绿草茵茵,洁白如斯。她慢慢的跪了下来,抓了一把爹娘坟上的土放入了行囊中,随身携带。这样即便他日到了天涯海角,爹娘依旧时时刻刻相伴在侧。
梨花树下爹娘的坟,没有墓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座坟头而已。她想起爹娘临终前所说的,不要立墓碑,简简单单的葬在这梨花树下就好。尘归尘,土归土,千载万世后,谁又会记得谁。
是呵,生前一个是名满江湖的凌霄公子,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可光鲜亮丽的那层身份后面又是什么?爹爹有爹爹要负的责任,而娘也有她自己的身不由己,即便那些在外人眼中仗剑江湖恣意潇洒的二人,其实又何曾有过多少自己的生活。终于,上天垂怜,那一战中他二人相继跌入山崖,大难不死,在这梨花谷中偷得了十七年的安逸岁月。日子虽平淡如斯,可终究是幸福的。临了临了,也只愿在这空旷的谷中一株梨花树下同穴而卧,任凭春日梨花飘落如雪渐渐掩埋这小小的无名无姓的坟头。
多少年后,即便有后人无意中进入此谷,可又有谁会知道,这谷中最大的梨花树下那小小的坟头里,躺着的就是当年令江湖武林人士变色的凌霄公子和长离宫圣女楚楚?
凌苍苍用手背悄无声息的抹去了眼角渗出的那滴泪,又狠狠的灌了口酒。她忽然就有些想回去了。在谷中时只觉得孤单,那时是多么的向往谷外的苍茫世界和万千繁华,日日盼,夜夜盼,只盼着能早些出谷去见识那些红尘万事。可出来的这些日子呢,原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烦恼的,大千世界,不过两袖清风,万事不萦心,潇潇洒洒的四处游历一番就好。但终究不能遂了她的愿,一枚白玉指环,一部荀芒神功,她所珍视的那些亲人又如何,不过也是这般对她。她想起凌傲霜的话,魔教中人,人人得而诛之;想起刚刚凌昭和吴樾看她的眼神,那般的震惊,那般的不信任。是不是自己再在那待一会,他们就会对她拔剑相向,毫不犹豫的将她这个魔教妖女斩于剑下?
凌苍苍忽然就想回梨花谷了,她从来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想回去的念头。她想回去,即便谷中终日寂静,对月孤影只有她一人,可她也愿意在那谷中静静的一个人待着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而不愿留在这谷外世界中经历这些人情冷暖。
凌苍苍真的是觉得累了。一直以来对自己的那些亲人,她都是无限宽容。她要的并不多,只想知道这世界上有个亲人是真心的待她就足够了。最起码让她知道,她不再是终日孤单一人。
她站起身来,右手一扬,手中黝黑的酒坛直直的飞了出去,随即一声脆响传来,跌落在青石板街上的酒坛四分五裂,酒水不停的流出,又立即渗入了厚厚的雪地中,无影无踪。
她转身,看到身后正静静站着的荆楚。他何时来的,她竟然不知道。
凌苍苍也站着,冷冷的看着他。
荆楚上前一步,伸了手想来拉她。凌苍苍微一侧身,躲过那只手。
“你还想如何?”
她冷冷的问着,不带丝毫的感情,如这数九寒冬夜半时分的湖面一般,结了厚厚的冰,牢牢的封住了自己的内心。
她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荆楚负手在后,半眯着眼,紧紧的抿着唇,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般揭穿我的身份,对你而言,是不是很有趣?”
她瘦削的身子倔强的立于这屋檐上,素色裙裾在风中翻飞,长发在猎猎寒风中飞舞,似随时都会被这大风吹走,消失不见。有细小的雪花落在她身上,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襟。她在寒风中立着,冻的乌紫的唇,因愤怒双眼更是显得亮若寒星,荆楚望着她,只想紧紧的拉着她,拥入怀中。有他活着的一日,又怎么会允许她离开自己一步。
凌苍苍冷哼一声,接着说了下去:“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当初你刻意接近我,诓骗我日日夜夜与你同行。后来在洛阳郊外城隍庙中的那几个女子,是赤槿宫的人吧?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荆楚,荆楚,其实我是不是叫你楚长歌比较好些,又或者,表哥?”
凌苍苍忽然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声音也渐渐的低了下去:“我当时就猜到你是谁啦。我也知道你断不会是为了我这个表妹而来,是为了荀芒神功,对不对?可你知道吗?即便知道你是为荀芒神功而来,可笑我当时知道了你是我表哥之后,心里竟然仍是很高兴。我在谷中的那些年,只有爹娘陪伴,没有一个兄弟姐妹。而爹娘呢,他们身体不好,大多数的时间里也只是我一个人在偌大的谷中晃悠,自己跟自己玩着捉迷藏。后来爹娘离开了,我独自一人在谷中待了一年。出了谷,我四处飘荡,虽然是见到了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致,每日里面上也都是乐呵呵的,可其实,我总还是会觉得孤单,总觉得这天大地大,但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我实在是觉得很孤单。那日洛阳郊外的城隍庙中,我知道你是我表哥后,实在是开心的很。而后来一路同行的路上,你也一直都对我是那么的好,会笑着叫我傻孩子,会跟我开玩笑,会对我叹气,偶尔也会骂我,我心中,实在是,实在是......”
凌苍苍忽然从怀中掏了个绢帛出来,劈面扔给了对面的荆楚,也就是现今长离宫宫主楚长歌,大声的道:“你步步为营,骗得我的信任,不就是为了这荀芒神功吗?荀芒神功在这,我现在就给你。可笑你料错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将这荀芒神功据为己有。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将这荀芒神功送回长离宫,亲手交给长离宫宫主本人。她严禁我练这上面的武功。其实你当初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欺骗,费尽心机的迁就我。你若当时实话告诉我你便是我表哥,我一定早就将这荀芒神功双手奉上了,又怎会累的你楚大宫主日日不辞辛苦陪我这满世界的瞎转悠。”
楚长歌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绢帛,手指节渐渐发白。虽然不过薄薄的一层布帛,很轻,但此刻在他手中,恍然间竟似不下于万斤。他下九丘山的时候,从来未曾想到过会有今日的这种局面。那时节他信心满满,睥睨天下武林,认为称霸武林不过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十八年前鹿原那场激战,武林正邪两道中各门派元气大伤。而现今局势又再次紧张,一触即发。差的,只是那根导火索而已。那日,手下呈上那枚白玉指环,他看着指环上雕刻的那只凤凰,狭长的眼,张翅欲飞。他低头轻轻一笑,慢慢的将指环握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