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凌苍苍悠悠醒转时,已在客栈的房间内躺着。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影中,荆楚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凌苍苍抬起右手,见手腕处已被包扎好;暗自运了运气,周身通畅,看来在昏迷时荆楚已经给她疗过伤了。现今除了右手腕那处皮肉之伤,内伤已无大碍。
但好不容易才受了次伤,凌苍苍又岂会放过这堂而皇之可以支使荆楚的机会?
她当即装作十分虚弱的样子动了动唇:“水,我要喝水。”
其实她一点都不渴,昏迷的时候,模模糊糊中唇上似乎有过温软的触觉,然后是半温的水顺着那温软慢慢的流了进来。但凌苍苍自是以为这是她梦中所想。
荆楚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水拿了过来。凌苍苍手抖啊抖的伸出来欲去接水,荆楚瞧着她那样止不住的笑了。当即坐了下来,顺势将她扯了过来,抱在怀中,端起茶杯喂她。
凌苍苍反倒吓了一跳。她本意不过是想装的虚弱些,以此再多支使荆楚给她端茶倒水几天。但没想到一下子似是装的有些过了,他反而直接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招。
凌苍苍想自荆楚的怀中挣脱开来。但荆楚用了力,见状笑道:“苍苍不是想喝水么?难道不喜欢我这样给你喂水喝?”忽然又换了一副了然的表情:“啊,我自己苍苍想我怎么喂了。”
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水,上挑的眼尾,望着她笑。凌苍苍正不知他要如何时,就见到他一下子俯下了身来。
银色面具愈来愈近,凌苍苍如若再不知晓他意欲何为那她就是个傻瓜了。她当即别开了脸去,躲开了他。但双颊已红如流霞。
“我自己喝。”凌苍苍小声的说着,声如蚊呐。
荆楚咽下了口中的水,两人靠的如此之近,凌苍苍似是能听到他咽水时喉结上下滑动的声音。这下子,她脸上的流霞一路蔓延至脖子了。
荆楚低笑,此时他的声音在凌苍苍听来竟是有一种暗哑的感觉:“乖乖的躺着,我喂你。”
凌苍苍紧张的手足无措,僵硬的躺在他怀里,就着他手中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水。
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即便现今已是初冬,窗外寒风凛冽,可躺在他的怀里,透过二人之间相隔的层层衣裳,他身上的那温度依旧源源不断的传了过来。与此同时,传了过来的还有他那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震荡着凌苍苍的耳朵和心防。
想起也是这样的冬日,谷中万物萧索,自己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任凭北风如刀刮过。那时,爹娘已经离去,谷中终日寂寂,再无欢声笑语。抬头时,是苍茫高远的天空。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连带着那日光,也是稀薄的,一切惨淡如斯。自己就抱着膝,在那青石上坐了一天,直至红日平西,东山月上。拖着已然冻僵的身体回来,当夜就发起高烧。烧的一片迷蒙中,梦见爹娘渐行渐远,终至不见。梦中一直哭一直哭,哭的醒了过来,枕头上是湿湿的一片。想喝水,可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那时多希望病的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也许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能端个水递过茶,甚至只要能陪自己说说话就好。
凌苍苍望着荆楚衣裳上暗绿色的丝线刺绣出神。跳跃的烛光中,他身上银灰色的衣裳料子似是更耀眼。她眯了眼,看纸糊的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摇曳。纵然窗外寒冷如斯,可屋内依旧温暖如春。
暖和的被子,还有暖和的怀抱。有人环抱着她,轻轻的拍着她背,似是在哄她入睡。
这样,真好。
但愿长醉不愿醒。
熙熙日光透过窗纸洒了进来,地上是斑斑驳驳的一片光影。屋内有飞尘在这透进来的几线光柱中漂浮。凌苍苍睁开眼,低了头,看那双有力的胳膊依旧环抱着自己,而身后是那温暖的胸膛。昨晚自己不知何时睡着的,但他就这么一直抱着自己睡的么?
她轻轻的想掰开环抱着自己的那双胳膊,但他显然是抱的很用力,凌苍苍掰不开。她也不敢太用力,怕惊醒了他。于是只好轻轻的转了下身子,就这么在他的怀中与他面对面的坐着。
流畅的下颌线条,轻轻抿着的薄唇,再往上是银色的面具遮挡着,她无法窥见。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现正阖着,似是睡的很安详,但凌苍苍知道,只要他一睁开,眼尾稍稍上挑,眼内带了微微的笑意,那般看着你,明明是很轻佻的笑,可偏偏又会让人觉得他柔情似水,让你对他恨不起来也怨不起来。
凌苍苍咬着唇,不由的轻笑。她慢慢的伸出手,想去摘那面具。她实在是很想知道面具下的他是什么样子,是否真的如她所想,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都是那般,长眉微微的上挑,然后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否眯着眼的时候真的是给人睥睨世间万物的压迫感?再有,他对着自己柔声说话的时候,脸上是否真的是一片温柔?呵,那该是怎样的温柔呢,含了笑意的眸子,脸上会不会有无可奈何的表情,但偏偏无可奈何中又装满了爱怜?会跟爹看娘的表情一样吗?
她很想知道。
可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无力的落下了。她垂下头,有些颓丧的想着,算了,还是不要看了吧。他既然不想给我看他的样子,我又何必这般多事。难得糊涂,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对自己确实很好。至于这好,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又何必去计较的那么清楚呢。
现在开心就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自爹娘走后,凌苍苍顿觉自己成了一只孤雁,即便天地如此之大,可终归到哪都是形单影只。寂静的夜里,白色的芦花随风飞散。浮云后,离群的孤雁哀哀而鸣,这时有了另一只雁靠近了,即便知道他或许是有目的的靠近,可那又怎样。深秋的夜,实在是太冷了。最起码,这一刻的温暖,是真实的。
凌苍苍舍不得这份温暖,那又何必着急揭穿。
拚一醉,哪管而今乐事他年泪。
她轻轻的自他的怀中溜了出来,下了床,推开那扇窗。阳光很好,天很蓝,云很白,自己还活着。
这就够了。
凌苍苍轻轻的笑了笑,回过头来时,对上荆楚睁开的眼。
“你醒了?”凌苍苍倚在窗边,有日光自她身后晕散了开来。橘黄色的日光中,她笑的眉眼弯弯。
荆楚有瞬间的发愣,但很快的便道:“恩,醒了。”
其实在凌苍苍刚睁开眼的刹那他便醒了。习武的人,原本警觉性便较常人高些,更何况那些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别人,晚间即便睡着时,那也是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马惊醒。她这般的动作,他若再不醒,那世间早已没有他这个人了。
不睁开眼睛,是想看看接下来她会如何。可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揭下他的面具,只是悄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让他蓦然觉得怀中一空。
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
他原本已经打算好,等她揭下了面具,便一切都会跟她明说,然后带她回去,而不用每日这般的试探。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揭下他的面具。
凌苍苍走近了些,对于昨日的事一字未提,只是笑着说道:“醒了,那我们就下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出去逛逛,好不好?”
荆楚不答,却是说道:“苍苍,我们离开这,跟我回长......”
但凌苍苍却是立即接过了话:“你知道的。当初我就说过,我要去永嘉的。”顿了顿,又问道,“你会不会陪我?”
事到如今,荆楚唯有答应了。
永嘉,永嘉,永嘉凌家。
也罢,陪她走一遭就是了。
楼下大堂内,稀稀疏疏的有几个人坐着,凌苍苍看着正低头喝稀饭的荆楚,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
终于,还是咬牙,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那个,荆楚,离开洛阳前,你知道的,我答应过吴樾,那我们今日能不能,那个,去一趟青云山庄?”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的低下了头,不安的摆弄着手中的筷子。
半晌,就在凌苍苍疑心他是否又会如上次那般生气而离开时,荆楚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用去了。”
凌苍苍腹内准备好了说辞,抬头正要反驳时,他又接着道:“因为他来了。”
凌苍苍是背对着大门而坐,闻言连忙回头。只见吴樾白玉冠束发,眉目朗朗的正向她走来。而他身后尚跟有两人,其中一名为年轻公子,腰悬长剑,一身莲青色衣衫,温和的笑容,恍若三月暖阳。那含了淡淡笑意的眸子看了过来,凌苍苍蓦然站了起来,起的太急,咚的一声,带翻了她面前的稀饭,淅淅沥沥的水顺着桌沿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衣裳上,但她恍然未觉,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