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一夜,宁贵妃的寝宫骤然起了大火,火势太过猛烈,侍卫太监都不敢靠近,我从皇后的凤仪宫里跑出来,要冲进母妃的寝宫去,却被身后的四皇子拽住,他素来清雅的面上急色甚浓,朝我吼着,“火那么大,你不想活了?!”
皇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惨白着一张脸,被身后的小宫女拉扯着手臂,怔怔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她就那么站在那里,远远没有我激动。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皇姐对于母妃的死,为什么会那么无动于衷。
那一场火,烧毁的不只是母妃的生命,还有母妃寝宫里那一堆堆被她埋藏甚好但是若然进行严密搜索绝对可以找得出的魇胜工具。
在宫中施以魇胜之术乃是大罪,若不是那场大火,也许,因魇胜之事而判罪死去的,将不只是母妃一人吧?
关于那一场火,父皇给出了说法——宫女失手打翻了烛台,没有注意,以至燃了起来。
这样明显不够说服力的理由,朝中群臣信服的并不多,但是但凡有想要追究追查下去意图的人,势必会遭到父皇的阻挠,这件妃嫔寝宫无端起火的事件,就这么被父皇给压了下去。
——母妃娘家早已无人幸存,所以父皇要承受的追查此事的压力,确实小了许多。
一场大火,毁了母妃,却也毁了施以魇胜之术的证据,这样算不算是,救了皇姐和我?
漫天的火光之中,父皇静默地站在几步开外,他的目光霎也不霎地注视着被烈火裹成一团的寝宫,神情说不出是绝望,抑或是劫后余生。
事实上,我一直自以为是地将父皇当时的神情理解为后怕,在我的认知里,父皇当然应该后怕,如果不是皇后发现了我被母妃烙了胳膊,如果不是父皇洞彻了母妃对他依旧恨意滔天,也许,终有一日,母妃的魇胜之术,总有如愿得逞的那天。
——那天的我,自然不知道,原来母妃的焰毒,早已如愿以偿地侵进了父皇的血肉之中。
母妃的寝宫被大火焚烧,皇后娘娘纵然有再多的怀疑,也只能面对整个寝宫的灰烬叹气。只是,她依旧是赢家,母妃一死,她的皇后位子,她将会受到的宠眷,无疑更稳、更大了。
皇后依照先前父皇所说的话,提出要接替逝去的宁贵妃,抚养她尚且年幼的儿子。皇后何其宽宏大量,她表现得当真有一国之母的风范,不计与母妃的前嫌,提出要抚养我长大成人。皇后此举,朝堂上下无不交口称颂。只是,父皇却表现出了踟蹰的态度,不知道是因为母妃亡故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居然对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有些动摇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皇姐的态度。
她几乎是不遗余力地阻挠着皇后要抚养我的事,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在父皇面前犟着脖子,据理力争地争执着她可以带好自己的皇弟,不需要别的女人插手。
父皇本就因为此事犯难,被皇姐闹了那么几次,愈发地不知该如何决策了。他曾特意把我叫到御书房去,驱散了伺候的下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不是一定要让皇后抚养我,而是,要为我在朝中好好立足以及安然长大寻觅一个可靠的依托。
母妃是济州焰族人,母妃是被父皇俘获的俘虏,她的娘家,何来势力可言?父皇会这么做,也许真的是为我好吧。
我把父皇说的话告诉了皇姐,她登时就恼了,“可靠?皇后分明就是要害死我们,我怎么看不出哪一点儿可靠了?!”
后来,她又一次又一次地去父皇面前闹。皇姐名为六皇子,实则却是女儿家,那个时候,她的真实身份,全天下只有母妃、父皇和我三个人知道。也许因为她是女孩子的关系,所以父皇对她十分宽容,任她怎么闹,一直都没有动了怒气。
直到有一天,皇姐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她不知做了什么,原本好好的皇后突然间像是发了疯,任谁拉都拉不住,一边拼命地往内殿躲,一边凄声喊着,“我没害你,我没害你,你快滚,不许来找本宫!”
我堪堪迈进凤仪宫,见到的就是皇后娘娘这副凄惶恐惧的模样,她不知怎么看见了我,登时惊惧更甚,染了蔻丹的尖利指甲直直指着我的脸,凄然叫道,“你、你、你,出去,快给本宫滚出去!”
皇姐站在她身后,对我招手,示意我近前,我刚想动一动,便被皇后最最贴心的宫女拽住,那宫女哭着求我,“殿下千万别过去,娘娘她、娘娘她见不得红色!”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那身绯衣,几步外,皇姐眼睛亮了。
那天,皇后娘娘宛若疯癫的事情传到了父皇耳朵里,父皇大怒,严厉地训斥了用恶作剧吓坏皇后的始作俑者——皇姐。我没想到的是,那场恶作剧竟然让皇后娘娘再也不肯抚养我,她啜泣着对父皇说,七皇子长得太过像他的母妃,她每每看到便会做恶梦,还是不抚养的好。
皇后要抚养宁贵妃子嗣的事早已在朝堂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害怕说不养就不养了有失皇家体面,只好由皇姐代替我,被皇后娘娘抚养了。
事后,我曾偷偷问过皇姐,那场恶作剧究竟是怎么做的,皇姐一脸神秘地四下看看,然后就压低声音笑了,“母妃教我的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让皇后骤然疯癫的并不是什么孩子间玩闹时才会用的恶作剧,而正是宫帏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魇胜之术。
后来,皇后不时便会发病,皇后的精神存在问题,成了南岚皇室一个拼命想要遮掩的丑闻。而我,被皇姐要求着日日都要穿红衣的我,也成了皇后娘娘的避讳,和犯病时最会痛恨的角色。
母妃长了一张妖娆艳丽的脸,在皇后的眼里,我的那张脸,除了稍微多了几分男子气息,几乎宛若母妃的翻版。她既怕我,又恨我,但是至少,不再试图用虚与委蛇的假好人模样,接近我。
一个月后,让我意料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
皇后向父皇请缨,说七皇子太过年幼,又骤然丧母,实在是太过可怜。她虽然抚养不成,可是可以暂时寄养在宰相府,也好让宰相夫人帮着照顾。
宰相夫人,便是父皇从济州带回来的,母妃的那位绝色贴身侍女。父皇将她赏给了宰相慕远,在母妃生下我的那年,她也诞下了一子。
皇后摆明了是别有用心,可是,父皇,居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就这样,我成了宰相府的常客。宰相慕远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什么态度,既不欢迎,亦不讨厌,有的不过是臣下对皇子该有的敬重与疏远。只不过,我总觉得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着计谋的光芒,所以尽可能离他远一些。
而宰相夫人和宰相家的公子却不同了。也许是因为母妃的关系,慕夫人对我的怜惜不亚于对她的嫡子,甚至,比对她的亲生儿子慕惜言还要好上许多。
经历了皇宫里的种种,我早就形成了一副不动声色的神情,既不轻易怒,也不随便喜,别人对我坏,我记在心底,别人对我好,我也不感激,只是理所应当地承受着。
——眼睁睁地看着母妃葬身在大火之中,我的悲喜,早已在那一刻便被耗尽了。温暖之类的东西,我不曾从母妃那里获得,其他人施舍的,可有可无。我坚信,离了它们,我依旧能活。
正是我的这副不动声色,激怒了慕家少爷,慕惜言。所以,我和他不时口角,意见从来都是相左。直到一起经历了那场生死磨难,才不再相看两生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