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和慕惜言打打闹闹勾肩搭背,甚至,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对慕惜言说出“小言言,我最爱你”这样的字句,可是,那是因为我把慕惜言当兄弟,当闺蜜。但是,我却不能对舒长夜暧昧不清——毕竟,在我心中,舒长夜,有着与慕惜言决然不同的意义。
于是,我几乎是神经质一般地甩开了舒长夜的手,张皇失措地从石凳上站起了身,然后狼狈不堪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整个背部抵住了亭子的柱子,才顿住了后退的趋势。
舒长夜被我毫无预兆的动作弄得怔了一怔,待得他看清我眉眼里的无措与惊惶时,那张秀美的面庞登时就愈发苍白了几分。
我不敢看他的眼,就生硬地别开了视线,去看满院子葳蕤丛生的杂草。轻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我才在心底组织起来了算是比较完整的字句,却又宛若被刀锋逼着脖子一样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口来,我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声却又坚定地说。
“可是……我最终嫁给岚锦年了。”
舒长夜像是被我这句话给刺激到了,几乎是在我的话音刚落的那一秒就急声开口说道,“安远侯不应允朕的求亲,他一口咬定你已经许给了别人,还拿来了你写给朕的信,甚至以西部五省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话语给截住了,那种原本在滔滔不绝可是骤然停止住的举措让他秀美如玉的面庞瞬间微微涨红,裹着一层说不出的羞恼与愤恨。
他的双手徐徐收握成拳,然后狠狠地砸在面前那张石桌上,巨大的磕碰力量,导致桌面那层厚厚的灰尘应声而起,扬起之后又徐徐地飘散在被树影斑驳了的阳光里。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舒长夜,他像是在忍辱负重,却又像是强压着一股说不出却又压不下去的愤恨,就那么由着面颊一点一点由青变红再由红变紫最后又变成了煞白的雪色。
他低垂着眼睫,浓睫在狠狠地颤动,宛若一个受了伤却又倔强无比的小兽,极低极低地从唇齿间低喃出一句,“新帝登基,皇位不稳……要受各种掣肘……我连自己要娶的人都护不住……该死,该死!”
我的身子僵了。
这是我第一次,绝对的第一次,从舒长夜的嘴里,听到如此软弱,如此没有气势,如此绝望而无力的话语。
这也是我第一次,亲耳从他口中听到——果然是我的父亲,运用了自己的手腕,逼得彼时登基不久的北舒新帝舒鸢,不得不放弃了纳安远侯之女萧云迟为妃的念头,甚至,在她与南岚锦王大婚之日,派人送上了丰厚的贺礼。
这些内因,我一直都隐隐约约地知道。只不过,却从不曾听到任何一个与此事密切相关的人提及——无论是我父亲,无论是我哥哥萧紫宸,无论是岚锦年,还是我自己,都不曾去刻意提及。这件事会由我与舒长夜郎情妾意走到我与岚锦年“喜结连理”的地步,其中的内因,绝对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
父亲的手段与心性,我从来都知道。幼时因为啄了我一口就被父亲狠狠摔死的鸟儿阿惜,就是最好最好的例子。
他对我嫁给岚锦年一事志在必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真的很难想象得出他都会做出一些什么样手腕凌厉的事。
他逼的,不只是舒长夜一人,我,又何尝不是。
只是,无论内因如何,我嫁给了岚锦年这件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哪怕彼时我是怕父亲会像伤害鸟儿阿惜一样地去伤害舒长夜,哪怕彼时舒长夜更是为我父亲所逼不得不做出赐婚的举措,可是如今,除了两两相望彼此唏嘘,又能如何呢……
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一把钝钝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划着,明明疼得要命,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滴不出血来,那些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的血液,就凝结在了一起,成了隐隐钝痛的痼疾。
我缓慢而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在心底百转千回地低声默念了一句,舒长夜,对不起。然后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静静看向他落寞萧瑟的身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却是很坚定很坚定的语气,低低地说了一句。
“可是……我好像……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明明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让舒长夜的身子恍若被雷击了一般骤然一震,他急速而又仓皇地抬起眼睫朝我看了过来,眸子里绽放着一丝最怕什么事可那件事却偏偏成了真的刺痛。
我暗暗攥紧了衣袖,指甲甚至一点一点掐进了掌心的肌.肤里,心脏宛若被钝刀割着般的疼,可是我居然咧了咧嘴笑了。
我听见自己说。
“舒长夜,我从不后悔,自己当初那样喜欢过你。只是……只是你一定会遇上,比我要好千百倍的女孩子。”
我算什么。
我,是一个流氓,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是一个叫嚣着有多么敢横冲直撞,可是同样要顾虑诸多的笨蛋而已。
我们,同样被枷锁,压得喘不过气。
我说完那些话,舒长夜静默了好久好久。
直到最后,他那双清雅如梦的澄澈眸子终于变得平静无波了,这才静静地抬起了眼睫,朝我看了过来。
他安静地看了我片刻,然后忽然微微对我勾了勾唇,秀美的嘴角那抹清逸美好的笑容,宛若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么惊才绝艳。
这一次,我没再像彼时一样羞赧地红了脸,而是抿紧了唇,心中百般唏嘘地回看着他那张素雅绝艳的面庞。
静默片刻之后,他终于轻轻地开了口,却是对着我极轻极渺地笑了一笑,“我来济州,是为了……祭奠一个人。”
再不知究竟是因为他那副神情或者是那种语气,再不然就干脆是这么一句话里那个叫做“祭奠”的字眼,没来由地让我的心头颤了一颤。
我下意识地想问,可潜意识里又在提醒着自己最好不要干涉那么多的事情,就犹疑不决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然后,对面那个素雅绝艳的男子安静地抬起了眼睫,他干净而又明皙地对我笑着,用一种淡若梨花般与世无争的眼神静谧地看着我。
再然后,他微微动了动秀美若花瓣的唇,轻轻说。
“我来祭奠,我的生母。”
鬼使神差地,在心神恍惚地站在原地怔忡了片刻之后,我慢慢地离开了背部抵住的那根柱子,一步一步走向了对面那个面上明明在微笑,眉眼里却浸满了哀婉的男子。
接下来的时光里,四周是翠绿欲滴的杂草环绕,头顶是明媚姣好的夏日笼罩,耳畔,却是舒长夜又轻又渺的淡淡话语恍若潺潺的溪水,一点一点地经过耳朵弥漫进来,直抵心底。
那是,我从来不曾听任何人讲述过的往事。那是,任何人都不敢私自妄议的皇室秘事。
在那一段几乎被尘封了的往事里,如同我幼时曾经跟着萧紫宸在大街上听到过的诸多说书人讲述的故事并无二致,一个以踏平天下为雄心壮志的年轻皇帝,爱上了一个恍若梨花般清好绝艳的女子。那个女子,有着空灵毓秀的脸庞,有着窈窕轻灵的身段,她的眉心一颗朱砂,是那个年轻皇帝一见倾心、任凭之后见过世间各种各样的千娇百媚却依然无法忘却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