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时他也讨厌她的微笑,她笑得多了,他便不敢看了,再看,心里就老大不忍了。可是如今呢,她都不笑了,从来在他面前不会这么久如秋水般寂静地了无生气,而今连动都不动一下,笑,更别谈了。
第一次,坐着床头,这么认真地、仔细地看着她,万箭穿心、芒刺在背。想起她生日那天在凄惶的景象里对她的批评、想起乔迁宴时自己的不小心导致她崴了脚,末了还是她自己去的医院、想起那天她以为他遭遇不测不顾一切到面粉厂找他,还有今天。这辈子,他这么对不起她,透透彻彻地。
因为小产失血过多,元气大打折扣,佳音一直没有醒过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无力,睡梦里的神情有些恍惚,额上还有滴滴细汗,细细密密,层层簇簇,他伸手轻轻帮她揩去,手一触碰,心里就如硌了块石头,窒闷沉重,压实酸痛。
“佳音,佳音。”他轻声唤她,她睡得很沉,没有一丝知觉,脸上唯有苍白的沉静。
他才敢再次开口:“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娶了你,却没有好好待你,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我以为这样你便能早点死心,后悔嫁给了我,就不用受那来日煎熬的情殇了。本想着到了那日可以以朋友的身份郑而重之地将你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里,让他牵着你走下去。可是,我太毒,你太傻,那日遥遥无期,却不想今日让你遭此一难。佳音,你若知道了,知道今天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我知道本不该把你留在后面,让我空空地兑现了那个诺言,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策马,因为那也是要遵守的一个诺言,我不想失信于她,不能再失信于她了,所以只能牺牲对你的诺言,因为我知道你最能善解人意。可是这诺言却害了你,对不起,也害了我们的孩子,虽然一直不打算有我们的孩子,可是突然知道他来过却又走了,生生让我送走了,我心里……”
声音哽咽了起来,靖璘有些说不下去了,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润泽如玉,微微带着细汗的浸濡。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抚摸她的脸,心里好像得到了少许的安慰,一时竟累得有九分睡意了,便在她身旁睡下了。
再一次醒来,天还没有大亮,感觉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忙睁眼打开昏黄的床头灯一看,佳音犹自睡着,可是脸上却慌乱不定,手将那被子抓得紧紧的,那神色似是害怕极了。靖璘看着有些心焦,忙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佳音,佳音,怎么了。”
伸手去触摸她的手,却被她一手握住,握得紧紧的,还有些颤抖,他便将她的手反握住,牢牢地、结结实实地握住,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孩子……孩子……”
一声如闷雷一般滚过脑际,她听到了什么?她知道了什么?靖璘心里猝然喘息起来,错愕间不知所措。手里有了些动静,才将他唤醒,忙看向佳音,却发现她已经醒了,正茫茫然地看着他,眼角清泪滑落,嘴唇颤动着悲伤的哀歌:“孩子没了,靖璘,孩子没了……”
靖璘轻轻拭去她眼角脸上的泪痕,心里忐忑地起伏着,却还犹自镇定地柔声说:“孩子还会有的,别太伤心了,对身体不好。”
她到底还是听到了,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应该很痛,还没从那苦海中脱身,心里又被利剑深深划过,该有多痛?他有些不敢想下去了,低声对她说:“佳音,对不起。”
眼泪又从佳音的眼角滑下了,昏黄的光线里晶亮得刺人眼目,她微起嘴唇,微弱地说道:“不是,是我太不小心了,好不,好不容易有孩子了,我竟然都不知道,是我太不小心了。”她很累,也很虚弱,才说了几句,就闭上了双眼,半晌又无力地睁开,说道:“靖璘,我想当妈妈。”停了一会,有些艰难地道:“本来你就能当爸爸了,都怪我。”
吕靖璘的心有些麻木了,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说:“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这样自责,要说你有错,我就是罪魁祸首了。不要多想了,孩子还会有的。这两天我都会陪着你。不要说话了,快好好休息。”
佳音的脸一刹那间微笑了,轻轻地绽放出一朵莲花的美丽,那样子宽慰极了。可是一瞬间就变得严正了,一点一点地说:“不,你忙你的,我很快就好了。你本来就忙,到了年末要更加地日理万机了,不要因为我把身体拖垮了,我慢慢就好了,你这样陪着我我心里不好受。”
“没事,本来就没好好陪过你,这次算是补上了。生日也快到了,但你身体还没好,今年就不过了,咱们清清静静地养病好吗?”
佳音脸上显出微弱的澄净的微笑,慢慢地点点头。可是随即脸色暗淡了下来:“可是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还会有的,以后还会有的。佳音,你很累了,快好好休息吧。”他说着,佳音的眼睛也闭上了,她本来很痛,现在有了他的安慰,那痛的锋芒便被融化了,再大的痛也不是痛了。只是这痛不痛了,身体倒疲乏得很,再也支持不住了,便沉沉地睡去了,只余眼角一道清泪潸然流下,生出一行冰冷。
到了生日家里难免要问着怎么过,靖璘就照着佳音的意思说是出去骑马不慎摔下,摔得有些重了,伤了元气,只能在家养病,生日就不过了。只是去年因为公务繁忙佳音的生日就不曾好好过,吕家又是好面子的,尤其不想在艾家面前失了体面。结果生日是不曾过,却只比过要更热闹些,吕家上上下下隔三差五便来探望,在家做的在外买的营养品接连不断地送来,生日礼物更是些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吕靖璘的远近朋友们也三三两两来过几波,礼物礼品盒堆得长几直插不下手去。大家看佳音这回摔得有些严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多叨扰,坐坐就走了。只是佳音看那热闹,真像油锅里的沸点,烈火烹油般炸开,溅到身上却生疼生疼的。
孩子的事情,除了他们四个人,当然还有那个段医生知道这次事情的眉目,其他人一概瞒过,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免得给家里人增了烦恼又添了闲话。佳音本来是极难过的,那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有三周多,她却一点都不知道。其实这也再正常不过的,孕妇一般都是怀孕一月多甚至二个月三个月才有知觉的,只是她还来不及去感受那小小生命的存在他就夭折在了自己的疏忽任意中,怎么能不难受。而更让她在那难受之余多出怅惋之情的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她自己的一个私心,因看着靖璘对辉晨的喜爱便觉着他定然舐犊情深,暗暗想着有了孩子他便能常常都回来,虽然不忍他案牍劳形、身心劳累,但隐隐的还是希望他能够每天都能回家来,比起他的身体康健隐隐处她更希望他能每天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