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瑫的那句话不停地在耳边回荡着,让他心里募得一沉,他才发现真正逼得他上绝路的其实不是靖瑫,靖瑫的错只在杀了自己的父亲。可是因为靖瑫犯了这个弥天大错,他也才能自我安慰地想后来的事情是靖瑫迫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现在暮然发现了一个更让他悲凉的事实,他连安慰都找不到由头了。
他感到自己被捆绑在一片深海里,那种窒息到要溺毙的痛苦让他不断地挣扎着,却丝毫解脱不开绳索的缠绕。他痛苦得只有冷笑的力气,而他自己也觉着纳闷,竟还能笑得出来,看着电话发了会怔,接着拿起听筒拨了个号码,那边通了,想来已经知道这边是谁了,静默着没有做声。他笑道:“二哥,别来无恙。”
那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老三,这话应该我对你说。你赢了,我是真想不到你会来一招上屋抽梯。”
“咱们彼此彼此。我也不过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靖玿声音随即低沉了下去,夹杂着一些苦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硬声道:“这你不用知道。”
“你在香港的银行父亲也不知道吧?”
靖璘在心里笑了,说:“我有什么是父亲不知道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靖玿终于笑了,只是笑声有些压抑:“你真是高明。”
而靖璘的笑声则是悲凉:“我哪有你高明?我原以为是靖瑫干的,可是他杀了父亲,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又怎么会雪上加霜地加害我?他没有那么残忍,只有你……”
靖玿有些愤恨地笑着:“呵,我残忍……”
靖璘的愤懑堵在心里,一时间气恼不已,反唇相击道:“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逼我去杀艾自明。报纸的事情是你一手做的不是吗?就是要逼我和日本人合作,合作了我就是通敌叛国,不合作的话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我。一招不成你再来一招,把钱取走让银行形同虚设,董家一走你就散步风声,你还串通了日本人,日本人知道玉门商会内部空虚就一方面向我施压一方面鼓动大家来取钱,好让我彻底死绝。你的目的就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靖玿平静地笑了:“是的。而你不也一样吗?”
“一样吗不一样!我是把钱全部从你手里拿过来了,但那是商会的钱。你从玉器行拿走的那些古玩就够你过一辈子了,那张金本雕花床,你可知道那是我多少年的心血。算是我做兄弟的一些心意,没有将你逼上绝路。我记得那些古玩里也有不少唐三彩,我曾经跟你说过要送你一车的,也算我信守承诺。你若不想要,就送给靖瑫上路吧。”
靖玿有一分钟的沉默,然后依旧平静地说:“那我谢谢你没有把我逼得太绝。”
亦是一阵沉默,再言语时靖璘有一种深切的憎恶,却还是平静着说:“顺便帮我转告你太太,虽然放她一马,但有些事情我不会忘记,若我再见到她,不会轻易饶了她。”
“我和她离婚了,她不是我太太。”
靖璘不再言语,这消息似乎让人吃惊,却也没那么震惊,只是这些让他太过痛苦不想再去想了。父亲一向不去电影院的,为什么那天她的电影首映时却突然去了。父亲知道静妮和他以前的事情,却还是选择了她。四姨太说都是太太的主意,而太太一向最听谁的话?他不能再想下去,只怕头要爆裂了。只是为什么靖玿要和她离婚,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不想知道。
靖玿的声音很温和,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切齿:“那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吕靖玿真他妈这么残忍愿意将自己的兄弟逼死吗?”
“为什么?”
“她是为谁而死的?”
靖璘心里一个激灵,“谁?”
“还能有谁?”靖玿一声怒道,却又瞬间吐了口气,声音再次变得平和,却是深沉的哀凉:“我不指望她能喜欢我,我知道她瞧不上我,可是我要她好好的,哪怕她不是我的,她也要好好的。她把蓝清儿介绍给我,我就接受,好让她放心。可是她死了,我却刚好不在,等我回来,一切都变成噩耗了。那个时候我就决定好了,不管是谁,哪怕是我老子,谁害得她死我就让谁不得好死。可是我错就错在听了她的话和蓝清儿在一起,最后把她给害了。蓝清儿,我是看在孩子面上放过她的。若是她去找你,你不要心软,就像现在这样,心狠手绝,把她杀了算了。不然她一天活在世上,我心里就一天不好过。”
或许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太强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怔在那里,而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凶猛,竟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简直是杵在了当地。他突然怯于去探寻那个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连声音都颤抖了:“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
靖玿说了一个在心里忍了很久的秘密,细细听来,有他深沉的追思,深到沉痛。而对于靖璘,是震到四肢百骸的一记猛雷,他立时全身都麻木了,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整场戏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你。”靖玿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平静里分明有深到谷底的埋怨和深海一般的寒意。随即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随意,还透着几分笑意,说:“还有,差点忘了告诉你,父亲之死,不是靖瑫一人之力,你恐怕更不会相信,其实大哥和四姨太是帮凶,是他们一力撺掇着靖瑫下手的。”
那边靖玿的电话已经挂了,这边靖璘还在当地发着怔。还是阿江给他将电话挂好,他整个人早已又融入到了那外面射进来的强光中,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也知道这两通电话接得并不舒心。
最后还是被电话铃声换回了意识,靖璘机械地接起来,里面操着一贯干练简洁的语言说:“三爷,四爷死了。”
“死了?”靖璘又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好,知道了。”
随即转过身来对阿江说:“这些事情,尽量不要让少奶奶知道。”
话一出口又不禁苦笑了,到底又杀人了,这样害怕她知道。只是这苦笑,倒笑出了眼泪。
江门越来越不安全了,街道上荷枪实弹的军队越来越多,那种肃杀的气氛越来越浓重,军人们的神色也更加紧张严肃,而炮声也越加近了。越来越多的人收拾行囊往外转移,靖瑶也随着人流走了,那个他一度想买下来的院子最终也只能再次归还给它的主人。主人还是很大方的,靖瑶走后佳音又去了几次,单为了看看她一手帮他打理的那些花儿,每次主人都热情地为她打开大门,一点也不怠慢。
院子里的花儿你方唱罢我登场,谢了的留了一树或一枝幽幽的绿叶,青翠欲滴。绽开的醉了一季芳华,绰约生姿。这样的季节,以菊花尤为妖冶妩媚,苗条柔媚的花瓣吐露着醇烈的芬芳,一扫院外紧张不安的氛围,院子里还是一片醉意横生的萌态,安谧静美。只是靖瑶走了,佣人遣散了,院子里冷清了不少,倒真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萧索,就连这美也冷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