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喜好大都没变,现在依旧保持着,让她不由得觉得亲切。而这个笔记本她费了好大功夫从这里找到,却原来是他收好的。阖上本子,待要放回去,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锦盒映入眼帘,不用打开看也知道是她第一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个翡翠如意,竟然给放在了这里,少不得要再做个锦囊装好给他带在身上,她虽然不迷信,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却也不能不依靠这个来寻得一些慰藉了。而锦囊的下面,竟然是他的一张素描画,佳音不由得怔住了,这素描不知出自谁之手,这般惟妙惟肖,画上的他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素写,却甚是神采奕奕、炯炯有神。而素描的下方,还有几个字安静地亭立在那里,于安静处慑人的心魄。
佳音有些疲乏,亦有些烦闷,正无可排解处,蒋妈说来信了,是给她的。她倒有些纳闷,现在有谁会给她来信。信封上并没有署名,字迹也是完全陌生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忙不迭地打开信封来,却一时怔住了。
她不知道怔了有多久,只觉着才一起步双脚就是酸麻,费了好大的劲移动着,待要去书房找靖璘,一时又犹豫了,他最近突然忙了起来,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
佳音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难受,那信纸是沉甸甸的枷锁,绕着一根铁链硬生生地穿过她的心房,一时间心肺俱是沉痛冰寒,痛得眼泪快出来了,又被她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她内心挣扎中想到一个人,就忙从院子后门穿过去,发疯了一样地直接奔赴靖瑶的房间,而靖瑶见到她,没有吃惊讶异,只是沉静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是已知一切的痛楚和悲伤。
佳音仅存的一些希夷破灭了,眼泪终于狂涌而出。她捂着胸口,又往回跑,她忽然像个浮萍一样,飘飘摇摇着去寻找那人生唯一的浮木。
一进屋就直奔二楼书房,可是却在门口突然停住了,再细看一眼信上的内容,一时就呆住了……
一缕阳光倾泻在书房里,光辉洒在书桌两旁摆放的建兰和百合花上,如玉生烟,仿佛两个绰约仙子亭亭玉立在淡薄的烟雾里,是不真实的美好,在朦胧飘渺地相守着。满屋浓郁的书卷香伴着清新的花香,悠悠荡荡得触鼻都是舒爽惬意。这样美好祥静的景致却让靖璘心里掠过一丝不安,面前的电话恰好适时地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让那头将电话交给靖瑫。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靖瑫,一切还好?”
靖瑫的声音发着颤,是凄惶的低唤:“三哥”
他的心里也是一阵凄惶,声音却极是自然:“还记得《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篇曰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与邻人之父都言不筑且有盗。后果大亡其财,其家知子而疑邻人之父。’殊不知极有可能是其子所为,只是人之性使然有谁会怀疑到自己的儿子呢。是不是?”
那头是不均匀的呼吸,停了一会靖瑫的声音冰寒地响起:“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所以这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放我离开让我掉以轻心你再攻我之不备。”短暂的沉默,许是在调整情绪,声音平静了很多,说:“宋有富人篇后面还有一则故事,郑以子妻胡,又杀谏言攻胡者,胡以郑为亲而不备郑,殊不知正是兄弟残己。”说到最后,是一记若有似无的笑。
靖璘这边也是一记若有似无的笑,“是啊,正是兄弟相残。你若当初没有陷我于水火之中让我进退两难生不如死,让我迫不得已杀了艾自明,再让我和日本人纠缠到一起将我陷于不义之地,你若没有逼我太甚,我们不会走上今天这一步,我更不会选择送你上绝路。”
“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举出我杀了我?”
“你以为我傻吗?别人都怀疑是我干的,我再举出你杀了你,不就弑父杀弟罪大恶极了?和你们做兄弟真是累,得要步步为营。”
靖瑫是真的笑了:“还是你聪明,大仁大义地让我离开,知道我会来香港,而这里,天高皇帝远,大可以放心地除忧患于无形之中。”
靖璘却没了笑容,脸上尽是悲凉的无奈:“我怕是假仁假义吧。你们平安无事地离开,而我尽落了个排挤兄弟一人独霸商会的真小人伪君子之名,我就算今天赢了,也不过赢了一身污水。”
两边俱是沉默。靖璘身体还没好全,这样站着久了就有些累,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迎面却是刺眼的强光,刺得心里都发白。他垂下头来,有些吃力地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父子之实,好得他也养你一场,你怎么下得了手?”
“你还有必要知道吗?最终不都还是你赢了。”
靖瑫冷笑着说,这冷笑让靖璘心里震得发麻冰得发凉,让他觉着一切到此为止了。他心里一阵叹息,拿在手里的听筒冰凉冷硬,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却忽然听到靖瑫的声音深沉地哀凉地说:“雅茹对我的要求,是我这辈子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不能卖国。我已经负了她,不能再背弃承诺。所以父亲要我暂时代你做经理去和日本人谈判时,我就知道终要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父亲隐瞒了你,是因为以你的性子定要反对,肯定会坏事,于是赋予了我无上的荣光让我去,因为我一直是最听话的。但我知道等事情尘埃落定、时局稳定的时候还由你来接管。而我,不过一枚棋子。人生如棋,下了就不能反悔,于他是,于我也是。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步田地……”
靖璘长久地发着怔,长久没有话,或许是被骇住了,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恍惚着说:“他终于还是这样做了。”
“你因为面粉厂的事情多次得罪日本人,日本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会找机会连本带利收回来,正好趁着大好形势向父亲提出强硬要求。其实父亲是在帮你收拾局面。”
靖璘深沉地垂着头不作任何言语,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知道不轻松。直到阿江给他示意可以放下电话了,他才有所反应,将听筒缓缓从耳边滑下。可是忽然,靖瑫的声音从耳边划破安静,像困兽做最后一番挣扎,更像一个病危的孩子做最后一点希夷的祈求,他说:“三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好得兄弟一场,你有必要这么绝情吗?”
他用手揉着眼角,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是狠下心来,硬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杀死会长的人,就得死。”
靖瑫哭了:“那件事情不是我做的。”
他的心也哭了:“对不起。”
挂上电话靖璘真的流泪了,当知道错杀艾自明的时候起,他就没有什么硬不下心的,最残忍的事情已经做了,无所谓再多几件。况且若不硬下心肠,恐怕下一场争斗中案上鱼肉还是他,而刀俎很可能还会是他的兄弟。所以一旦从刀下脱身,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