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句白话,没有黄逸梵,就没有张爱玲。
是黄逸梵一手打造了半拉淑女和全面体文学家张爱玲。与此同时,她也给了女儿最深的怆痛,这种怆痛,不是来源于恨,而是来源于爱和由爱而生的怨。这怆痛不是见血封喉式的猛击,而是氤氲在张爱玲一生每一寸的呼吸中,像一剂上瘾的毒药,明知终有苦痛,却偏偏如此需要,无论如何戒不掉。
张爱玲羡慕母亲,爱母亲,可她始终学不会母亲的那种洒脱。正又是黄逸梵的这种洒脱,让张爱玲一生都在寻找失落的安全感。黄逸梵衣袂翩翩,神龙见首不见尾,满世界乱飞,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作风上,和黄逸梵比,张爱玲都显得有点老派,她有点跟不上母亲的脚步,抓不住母亲的爱,进而从失望里生出了怨。
这种怨,有点类似我们长久等待一个迟到的人,嘴里不停地叨咕,心生烦恼,可真等到期待中的人出现,一瞬间便阴霾尽过,日朗风清。
张爱玲与黄逸梵最大的分歧,是在人生观上面,张爱玲之精明务实,黄逸梵之浪漫飘逸,使她们交流起来,难免有隔阂。压根就是两种人。9岁的张爱玲在《大美晚报》发表漫画一张,得稿费5元,黄逸梵让她珍藏起来做纪念,张爱玲不听,出去就买了一只小号的丹琪唇膏。
黄逸梵是将人生艺术化,张爱玲是将艺术人生化。
母女几度团圆几度分离,对于黄逸梵,张爱玲仿佛始终是一个送行者,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远去的那华丽的背影,听见远处传来嗡的一声轰鸣,船要起航了,黄逸梵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她留下来的点点滴滴,则仿佛一团情感的压缩饼干,积存在张爱玲的心中,苦辣酸甜,张爱玲用一辈子去体验。
只可惜,黄逸梵的天涯之旅,始终没有张爱玲的位置,她经不起如此的漂泊与怆痛,她没有机会和母亲并肩战斗。
黄逸梵像是大地,张爱玲是大地里长出的花。这花儿,从种子时代,便开始期盼,有朝一日能离开大地,可真等到绽放时节,花才蓦然发现,她竟一刻也离不开她。
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在上海麦根路家中出生,她与黄逸梵的母女缘分,正式开始。家人给她取名张煐,因为大房里没有女孩,口头上,张爱玲被过继到大房去,所以她称黄逸梵为二婶。这是张爱玲与母亲最初的团圆。
张煐是黄逸梵的长女,作为崇尚西方文化的新式女性,黄逸梵当然想在女儿身上,实践自己未竟的理想:西方淑女——这是黄逸梵培养女儿的终极目标。可作为张家人,张煐从1岁起,就表现出了对母亲的疏离——抓周时,她抓了个金锭子,黄逸梵不能不失望了(按照抓周的习俗,可能黄女士想让女儿抓个笔之类的东西,以后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
因为张爱玲的父亲与二伯父分家,张煐全家搬到天津32路一所旧花园洋房居住,在这所房子里,这时的张煐不过三四岁,可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自己每天早晨,都会被女佣抱到母亲的铜床上去,坐在青格子棉被上,跟着黄逸梵背唐诗。
1925年,张煐5岁,黄逸梵偕同小姑张茂渊,去法国留学。张煐被她抛在身后,跟随父亲生活。在遭遇了出身妓女的姨太太的殴打和事业的失利之后,张煐的父亲写信请黄逸梵回来,并准备搬回上海。1928年,黄逸梵回国,张煐全家搬至上海陕西南路宝隆花园的西式洋房里,张爱玲迎来了生命中与母亲二度团圆的时光。
小孩子的世界,一天一个样,隔了三年看母亲,眼睛里尽是天翻地覆,张煐不能不感到震动,她惊异于母亲的美,泥土色的软绸连衣裙,拖一片挂一片。时髦的黄逸梵,对于张煐审美观点的形成,有着现身说法的意义,张爱玲后来之痴爱奇装异服,从黄逸梵这里,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发端。母亲的精致的妆容打扮,张爱玲始终望尘莫及,发展到后来,索性以怪奇取胜,对于美的追求,张爱玲始终觉得不足够。
从母亲这里,张煐找到了欢乐的、可供回忆的、五彩斑斓的童年,她第一次有权去选择自己房间的颜色——卧房刷成深粉红色,书房是海绿——后来在写作中,张爱玲之所以能鬼斧神工地运用颜色点染环境、心情,黄逸梵要记一大功。
1928年,张煐8岁,标准的学龄前儿童。黄逸梵的归来,恰巧赶上女儿受教育的当口,张煐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习钢琴、绘画、英文,朝西式淑女的方向大踏步前进。1930年,黄逸梵送张煐入黄氏小学,黄嫌张煐二字不响亮,遂为女儿改名为张爱玲(英译名),一代文学奇女,就此诞生。同年,黄逸梵与张廷重离婚,离婚协议里,黄逸梵格外强调了女儿的教育问题,钱她不付,但对于女儿未来的教育走向,她保留决策的权力——这一英明的决定,直接影响到张爱玲未来教育的方向,影响到张爱玲未来的创作甚至一生。
人生的几个教育关键期,黄逸梵都及时地出现在张爱玲的身边,这不能不说是张爱玲的幸运。作为一个职业旅行家,黄逸梵对于女儿,不能说完全没尽到责任,她有点大将的气质,指点江山的事由她管,鸡毛蒜皮的事她不去计较,浪漫主义的刀,把这个女人雕刻得飞扬灵动,黄逸梵从不局促,她从来都是放眼世界,找寻自由的人生。我们不能不佩服黄逸梵的眼光,虽然女子教育在20世纪20年代已经初兴,但若是爱玲的父亲打算将女儿深锁家中,按大家闺秀的路子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当然,张父也给了张爱玲一种旧的情调,对于张未来的文学写作很有帮助)。
从1928年到1932年,这近五年的母女相处中,张爱玲见识了母亲的优雅与美丽,在黄逸梵的安排下,她接触到各个门类的艺术,这些日后都成为支持她文学创作的珍贵养料。然而这一段的相处中,张爱玲也有讶异,耳濡目染间,她似乎已经捕捉到了黄逸梵情感世界的离奇,这对张爱玲日后解析人间****,未尝没有帮助,但我们同时也能捕捉到,张爱玲对母亲的失望与陌生,在牵手过街道的瞬间,她握着母亲瘦如细竹管的手指,感觉到内心一刹那的挣扎与震动。
1932年,黄逸梵再度赴法留学,回来时,已经是五年后,张爱玲到了入大学的年纪。这是张爱玲母女的三度团圆。
这时的黄逸梵,正爬向人生美丽的顶峰,她坐在镜子前刷头发,还没涂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雕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向前,压在脸盆边,把轻倩的背影对着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这在张爱玲看来是绝美。她口中的伦敦的雨季,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对于张爱玲来说,都是致命的吸引。她托人找张廷重谈女儿留学的事,张廷重却借故不见,张爱玲自己去找父亲演说,被严词拒绝,后母来说风凉话,张爱玲反抗,却遭到父亲一顿打,被关了起来,一关半年。姑姑来说情,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黄逸梵的存在,让张爱玲空前地无畏起来,母亲的世界,仿佛是个功率强大的吸铁石,自动便把张爱玲吸引到她身边去。1938年的阴历年前,张爱玲从父亲的家成功出逃,她走在大街上,每走一步都像是一个响亮的吻。
黄逸梵是有心帮女儿留学的,可她又有种种纠结,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很爽快,但对于别人难免苛刻,女儿的未来当然最重要,她请犹太裔英国人给张爱玲复习数学,五元钱一小时,价格算是颇高,可西方还有恋人的她,有时难免抱怨,这让张爱玲始终觉得自己愧对母亲,甚至不敢找母亲拿坐车的零钱。
张家有女初长成,黄逸梵却发现女儿惊人的愚笨。她教张爱玲如何煮饭、如何洗衣、如何走路,如何看人,她告诉张爱玲点灯后应该拉窗帘,教张爱玲照镜子研究面部表情,告诫她如果没有幽默天才,一定不要说笑话。虽然这些东西没学到精通,可张爱玲到底没有辜负母亲的培养,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伦敦大学,后因战事,转入港大就读。
这时期张爱玲对于母亲,始终有点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意思(因为怕受打击)。黄逸梵似乎属于那种要求特别高的母亲,对女儿难得称赞,即便是别人讨论她女儿哪里长得好,她也只不过一句:她头圆。有点类似黑色幽默了。黄逸梵一手打点了女儿的留学事宜,张爱玲对她当然是感激的,可这感激变为行动,却含着一种怯怯,她为母亲买了一朵用铁丝撑着的玫瑰花,原本以为母亲要骂,可却出奇地得到母亲的称赞,张受宠若惊。母亲在姑姑面前维护她细长的体形,她也开心到几十年后都记得。
1939年,张爱玲赴港读书,母女再次分散。在港大读书期间,张爱玲放假极少回家。1941年暑假,黄逸梵跟上海几个牌友结伴来香港游玩,张爱玲与母亲有过一段时间的小聚。张每天都像小客人似的去浅水湾见母亲,母亲同行的伙伴中,张爱玲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三角关系,其中一个原本对黄逸梵有感觉的男士,因为不堪黄的冷落,而和另一位同行女士同居(黄显然对这位男士没兴趣),这可能就是张爱玲日后写出的传世之作《倾城之恋》的原型。
那一段时间的浅水湾之行,给张爱玲展现了一个高等华人斑驳迷离的世界,为她日后书写香港传奇,供足了材料。这个机会,无疑是黄逸梵带给她的,她的世界,对于张爱玲这个还站在人生边上的女孩来说,太精彩,也太刺激。
张爱玲在港大是奖学金大户,有一次,某位老师没给她评奖竟不好意思,私下给了她800零票子,张爱玲喜不自禁,拿去给黄逸梵。这位母亲的奇崛处首先在于,无论什么事,都能朝男女问题上去想,慌得张赶紧撇清:他不喜欢我。接着,这位妈妈又因为打麻将,输掉了女儿的800块。不多不少,刚巧800块。
这800块,在张爱玲看来,是生存的证明,比天都大,重有千斤,可黄逸梵却四两拨千斤,一个晚上输个殆尽,此等行为对张的伤害,可想而知。所以日后,姑姑提起二婶,张爱玲会说,二婶的事,我简直不管了。当然,这仅仅是一例,可从此例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此时的张爱玲,对母亲渐渐地有了怨气。不过换个角度想,黄逸梵的苦处,张爱玲又如何体会,年轻的时候,子女对于父母,总容易少了一层体谅,多了一份苛求。
第四度团圆后,黄逸梵去了新加坡。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黄逸梵的男友死于战火,黄坐难民船逃到印度,做过尼赫鲁姐妹的社交秘书,她在印度也有个英国恋人。再次回到上海与女儿团圆,已经是1948年,这也是张爱玲母女的最后一段相处。
时间已经推移到二战后,张爱玲在上海的日子,都是与姑姑张茂渊住在一起。最后一次回国,黄逸梵显出老相,她已经不太注重打扮,生命的规律并不对任何人格外宽容,张爱玲虽然刚经历了情感生活的重创,可就一个生命来说,她如日中天。
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黄逸梵便赶紧找人来做一套旗袍,她怕张爱玲以为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岁月催人,美人迟暮,母女关系走到此处,仿佛来了个对调,黄逸梵对于张爱玲,似乎有点怯怯了,以前,是张爱玲对于母亲的世界百看不厌,现在变了,因为感情世界的渐渐枯萎,黄逸梵似乎也开始对女儿的感情世界格外关注起来。她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窥浴——看看女儿的身段有无变化,还抽查女儿和“燕山”的关系,她看女儿编剧的电影也开始“很满意”,还想着给女儿做媒(可惜手边没合适的人),开始爱同女儿说话(女儿心不在焉她就生气),叫女儿的小名。黄逸梵开始向女儿靠近,这是为了拉拢感情,补救过去的照顾不周,还是想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找一个依靠,养儿防老?她可能以为自己一手造就出来的女儿,终究会陪自己身边。
最心痛的一幕还是上演了。经过世事历练,张爱玲最起码学会表面的坚强,她留了二两黄金,准备还给母亲,作为多年来的“培养费”。黄逸梵拒绝了,紧跟着哭了起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她不是不害怕“断绝关系”,对于这一幕,张爱玲多年后写道: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样的决绝,当然是张爱玲后来的判断,但这判断里,应该是有着某种隐藏,对母亲的感情,张爱玲始终藏得很深,直到母亲病逝,她终于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敢整理母亲的遗物。
黄逸梵一生漂泊,感情上不算顺利,打胎估计都有过不少,算得上风流女子,可她渐渐步入自己的晚年,面对自己的子女,又有种不知如何交代的纠结与哀痛。所以她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这就好像现在诸多女明星年轻时代闯过了头,闹出桃色事件,以后面对子女,总归尴尬。
可到底没有挽回女儿的心。
最后一次团圆后,黄逸梵还是孤身上路,远赴英国,她收养了一个华侨的女儿,这一举动,是为了缓解她自己思念女儿的痛吗?也许她知道,这一去就是永诀。
1957年8月,黄逸梵病重,她给张爱玲写信,希望能见女儿一面,张却因为经济问题,只能寄给母亲100美元。不久,黄逸梵在英国病逝。她留给张爱玲一箱子古董。这些古董支撑着张爱玲和赖雅,度过了人生最困窘的一个时期。留有遗赠,算是她对女儿最后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