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训政期间做了一件大事,就是为光绪帝选定自己的侄女当皇后。
光绪帝亲政的次年即光绪十四年(1888年)已年满十八虚岁。旧俗男子十八岁算作成年,可以进行婚配了。慈禧觉得应该为光绪帝大婚预作准备,再拖延下去就不合规矩了。因为清代历史上举行大婚的皇帝年龄都很小,康熙帝十四岁就行大婚礼,乾隆帝十五岁大婚,只有自己的儿子同治帝十七岁大婚。光绪皇帝既然已经十八岁,到了必须婚配的年龄,作为太后,再不考虑嗣皇帝的大婚,必然会引起朝野私议,自己也很难收场。于是,她在这一年的六月十九日(7月27日),颁下懿旨:确定光绪十五年正月为皇帝大婚的日期,礼成后亲政。
大婚日期决定之后,选谁做皇后成了太后的思虑所在。
娶妻结婚,即使在民间也是一家的大事。选个贤淑的儿媳,不仅关系到将来相夫教子、香火延绵,而且关系到婆媳和谐、姑嫂妯娌之间的相处。所谓“家和万事兴”者,很大程度上与媳妇之贤惠与否有关,何况是帝王之家。选什么样的闺秀做皇后,既关于“母仪天下”,辅佐皇帝圣德,又直接与维护后宫体制大有讲究,所谓“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佐君德”,指的就是慎选皇后的重要。
在选后问题上,慈禧有过一段极不如意的经历。儿子同治皇帝不听自己的话,选了慈安太后中意的阿鲁特氏,使自己一直郁郁不快。这次光绪帝选皇后,她决心不让皇帝自作主张,一定要按自己的旨意办事。那末谁能做皇后呢?她再三考虑,感到只有自己的亲侄女最靠得住。
原来,慈禧的弟弟副都统桂祥有个女儿,今年二十一岁。虽然长得不漂亮,年纪也大皇帝三岁,但她在小时候曾经与皇帝有过一段短时间的接触。慈禧当时就觉得这个侄女很听话。小小的年纪已经很懂宫内的规矩,留下了良好印象。如果选她做皇后岂非亲上加亲?而且自己以姑妈兼皇太后的身份也管得住她,不至于出现婆媳不和的难堪局面。年纪大一点不成问题,民谚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女方大一点,成熟得早,正好相夫教子,懂得体贴关怀。最重要一点就是自己归政后,总要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信得过、靠得住的耳目,以便随时了解皇帝的动静。让亲侄女做皇后,比使用任何一个外人都有利,消息最可靠,也最不易为人知,最不易为人疑。
主意既定,慈禧即着手筹备选皇后事宜。她决定由弟弟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他他拉氏姐妹和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一共五人作为未来皇后的人选,传懿旨让三家早为预备。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在天还未亮的寅时,是承慈禧意旨的吉日良辰。
立后的地点是体和殿。这里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外,其他都换成大红,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入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只剩下五人了。慈禧的内侄女外,就是德馨和长叙的两双姐妹花,其余的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匹,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这时,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
只听得太监轻轻传呼,慈禧太后驾到。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慈禧,随侍在侧,斜着身子走路,一会儿看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诺的是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身后左边是皇帝。然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在慈禧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三星照”,“福、禄、荣”三字口采极好,慈禧耳闻后也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同治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并未传召,亦没有人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倘若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会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果宣召他人,独独不宣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不能与皇帝正式见面,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太监照例跟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宫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着这三个锦盒的太监在随从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了一张长桌,慈禧在桌后坐定,环顾了四周,便说:“把东西摆出来吧!”
“嗻!”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锦盒的太监一招手,三人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李莲英揭开锦盒,将一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件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贵妃。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慈禧又说道:“福锟!入选的,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由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替她们撂鬓正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叫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见一声得宣,个个起劲。
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么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恐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绉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半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慈禧内侄女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两姐妹;最后是长叙家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五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拜完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双姐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喊。
侍立在御案旁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朝上肃然应声:“儿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开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光绪脸上毫无表情:“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臣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去拿如意,光绪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起来,光绪跪着接受,李莲英帮忙搀扶,站起了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却大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因而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光绪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鹜,见得胸有成竹,因为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他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所期望的,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中。
突然之间,见光绪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德馨家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刻,慈禧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像一声焦雷,将好些颗心原已提到了嗓子眼的人,震得一哆嗦。光绪也是一惊,差点将玉如意摔落。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脸色发青,双唇紧闭;鼻梁后面突然抽筋,右眼下那块肌肉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得瞪得特别大的那只左眼,更加恐怖。
虽然如此,仍可看出,慈禧在向光绪呶嘴,是呶向左边。于是光绪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下了头,看也不看,侧着身子将如意递给了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面子。换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兴许当时就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她仪节不错,先撩一撩旗袍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光绪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站起来”之意,只管走回原位,脸冷得像一块坚冰一般。
慈禧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很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皇上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自己的侄女儿坐镇后宫,只是还存在个心腹之患。咸丰当年对自己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至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姐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支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位小姐落选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双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中。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回宫吧!”慈禧说了一句,什么也没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前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跟在后面说,“坐软轿吧!”
慈禧坐上软轿,照例由光绪扶轿扛,随侍而行。
照旗人的规矩,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意表贺喜。由于有此一场绝大意外,乾清宫的总监在慈禧回储秀宫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下轿回寝殿更衣。李莲英提醒她:“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是自己飞得远远儿的?”
李莲英不敢接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
这句话提醒了慈禧:宣旨太迟,会引出众多猜测,化为流言,令人不快。
于是她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光绪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臣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额娘赏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声音冷淡。
于是光绪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臣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臣好侍奉皇额娘乐一天。”
“好吧!”慈禧现出一副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你自己说给军机处好了。”
“是!”光绪应了一声,站起来,仍立在慈禧身边,显得依依孺慕的。
“你就去吧!”
慈禧这样再一吩咐,声音里似乎有了暖气,光绪才觉心头压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来到养心殿召见军机大臣告知立后之事。
养心殿内,金镶玉嵌、琳琅满目的如意摆满了御案。这些都是王公大臣们孝敬的贺礼。光绪看在眼里,心中默念:“诸卿都以为如意,在朕却不如意。”
他心中不快,宣布立后之事后,将长叙大女封为瑾嫔,十三岁的小女封为珍嫔,便匆匆退朝。
慈禧为了一己私意,专横地将侄女强配光绪帝,在皇帝一生中投下了浓重阴影。如果说光绪帝在此之前并没有耻作傀儡之感,对太后唯有敬畏之心,那么通过选皇后,他对太后的专横和强迫,便心生逆反;对于将成为自己妻子的皇后,更无一丝好感。据说他在少年时代,对经由太后安排,挑选一群女孩入宫作陪戏耍时,就不喜欢这个女子。不料这个他所不爱之人,将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连自己的人生大事都不能自己作主,还谈什么亲裁大政,做一个真正君临天下的皇帝!男人都有自尊,慈禧的作为深深地损伤了光绪帝的自尊心。只是他自小养成内向的性格,凡事都闷在心里,加上太后的淫威,便无可奈何地吞下了这枚苦果。
光绪帝的大婚礼,按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在十五年正月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1889年2月26日~28日)举行。这是清代历史上所有大婚礼中排场最大、耗费最多的婚庆。有人估计用了黄金四千一百二十六两,白银四百八十二万四千一百余两。但据《翁同龢日记》称:“大婚提拨京饷五百五十万两(翁夹注,部库三百五十万两,外省二百万两)。”这个数字,与《光绪朝东华录》所说相同,比较可信。当年即光绪十五年(1889年),清政府的全年财政收入约八千余万两,一场婚庆就化了五百五十万两,足见慈禧爱摆排场,奢侈浪费到何等程度!
慈禧为侄女大婚而大事奢华,自然也隐含讨皇帝欢心之意。何如事与愿违,光绪帝对这位面庞瘦长、形似马脸,齿突背驼的皇后丝毫没有兴趣,新婚之夜也没有性爱可言。第二天竟然取消了在太和殿宴请后族的例宴,以致引起京城内外私议纷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