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韵三题
李成琳
一、这样的夜晚
成都初夏的夜晚,透着一脉清幽的香。带着古琴音乐会的余韵,我们的车莫名地迷路,傍晚抵达时认定的端端一条直路,在一车关于古琴、关于音乐会的讨论中,生生的走成了七弯八拐找不着北的“就地徜徉”? 是成都怪我们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还是我们需要这一段“耽搁”,来感受、回味琴韵缭绕之夜所散发出来的和雅、干净而超逸的气息?
那夜,延宕到丑时我们才进入重庆境内。回到家,洗漱毕,已近寅时。成都琴友的一个电话,一场古琴独奏音乐会,让我们放下缠身的琐务,驱车数百里,去赴这个夜晚的约会,与古琴的约会。我们一行五人均坐在音乐厅的后侧,舞台很远;当琴音流出来的时候,古琴很近,仿佛有澄澈之水漫过心田,四周无边的静寂……
这样的夜晚,因为与古琴的关联而注定纯粹,因为与心灵的关联而注定饱满。驻足回望,在记忆的星空里,有多少这样的夜晚如星星般璀璨而安详?
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在湖广会馆,丝丝缕缕的细雨,曼舞于明黄色的高墙上,晕黄的老灯轻摇辉映,一个个抱琴而来的人穿越雨丝,坐进禹王宫有着300年历史的老戏台。飞檐额枋,雕梁画栋,素琴雅集,一曲曲古调如细雨飘飞,余韵绕梁,让人陶然心醉。这样的夜晚,是一幅画,拙朴,散淡,清逸,每一根线条都很自然、简约,整个布局落墨似乎都在诠释“笔有尽而意无穷”的古训。
想起初学琴的那个夏夜,在荣昌一个朋友的乡间别墅,三五好友相聚,古琴成为特邀的“嘉宾”。不知是谁把灯关掉了,月光如水般透过窗棂,我稚拙的琴声伴着窗外的蛙鸣,竟那般和谐。那个夜晚,因为月光,因为蛙鸣,因为朋友们的鼓励,我把所有能弹的曲子哪怕是片段都“奉献”给了此情此景的美好,错漏的音符,不规范的指法,也丝毫不影响我的自在。这样的夜晚,是一捧朴素的栀子,一汪清水,便能让她绽放清雅的芬芳。
想起古城阆中的那个冬夜,在那个名为“状元阁”的古院落,古琴雅韵于月影朦胧中飘逸而出。这是一个和古琴非常“匹配”的古院落,我们将琴置于阁楼的几案上,整个木楼便恍若一个原始而本真的大音箱,一指下去,琴韵悠长。这个时候,吟猱绰注都不必妄动,手势简劲、自然,便仿佛能摘下一片云来。冬夜很冷,琴声暖人。这样的夜晚,是“三杯两盏淡酒”,可敌那“晚来风急”,并于浅醉中温暖自己。
想起赴泰国文化交流的那几个初春的夜晚,古琴是每一个夜晚的当然主角。途经广州的那个夜晚,因为要练琴,我们婉言推辞了东道主夜游珠江的提议;抵达曼谷机场的那个夜晚,背着古琴的我们不时被不同肤色的人用中英间杂的语言询问背的何物,当我们用中英间杂的语言解释不清何为古琴的时候,就只有告诉他们这是孔子弹过的琴,这个时候,几乎毫无例外地会收获那眼神里的惊奇和尊敬;后来,在孔敬,在彭世洛,为了对得起这样的惊奇和尊敬,每一个晚上我们都在练琴、论琴中度过。这是些充满灵魂气息的夜晚,漫游式的碎片,扣人心弦的琴声,美好得要飞起来的共鸣和惆怅,一种清,一种静,一种轻,一种净,就在肺腑里弥漫开来。这样的夜晚,像一口口的深井,储满了期待、感叹和分享,我们的心如一柄长长的木勺,探进去想舀出那些隐含在深处的韵致。
这样的夜晚,因古琴而生动,也因古琴而沉醉……
二、醒琴
立秋后一天,是个周日,太阳依然生猛。怀揣着一份忐忑的兴奋,独自穿行于枇杷山斑斓的树影里。
来到山腰间一幢古旧的楼前,散乱堆叠的残缺的石雕、石碑,散发着光阴的味道,一张古旧的竹帘躺在石梯上,安详的绿在白花花的阳光里依然安详。摁响那枚古旧的门铃,仿佛转瞬之间,那道厚重木门便悠然而开,一张诚实的脸迎门而立,微笑,点头,无须多语。进门,出示身份证,填写登记册,在“事由”一栏里填写的是“醒琴”。
然后,另一道门打开了。教室一般空旷的屋子里,“躺”着四张古琴,名副其实的古琴,一张唐琴,两张宋琴,一张明琴。他们在博物馆的文物库里一“睡”就是数十年!在经过精心的修复后,它们即将走出尘封与世人晤面,但是,从物质层面修复的古琴,还需要精神层面的唤醒,需要日日的弹奏以唤起它们往昔的记忆。
并非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些古琴,但只有今天,是我独自一人和四张名琴共处一室。一个人,整整一个下午,独享四张名琴的饕餮盛宴!忐忑,兴奋,甚至,有点手足无措。深深地吸一口气,用目光向他们一一致意。四张琴,就好像四位优雅的古人,静若处子般,等候着我与他们的对话。
坐下来,面对的是一张充满沧桑感的斑驳古琴,暗朱红的色调,通体的流水兼小牛毛断纹,琴额上镶嵌着一块淡绿的翡翠,岳山、琴尾及雁足都是深红的檀木,再配以蚌徽,透着苍古而端庄的韵味。一指下去,有钟磬金石之声,也有恬淡清真之韵,仿佛岁月的回响悠悠而来,古朴,浑厚,饱满,苍凉,让人屏住呼吸,目眩而神迷。平凡的旋律仿佛凭空增了韵味,哪怕是错漏的乐段也别有一番韵致,丝丝入扣,弦弦入心。此时此刻,只有妙音绕梁,绵绵不绝。
小心翼翼地翻看琴底的刻字,琴项处有一方形篆文印章式琴名“襄”,中正端庄。相传此琴曾为北宋大书法家蔡襄所藏。龙池两侧有铭文四行:“宋人得唐琴如拱璧,喜刊章为记,向在京师,见雷琴数张皆然。此琴既经莆阳蔡氏珍藏,定为唐制无疑,昔乎阅世已久,几经重髹,难睹庐山面目矣……”此间的“莆阳蔡氏”便是蔡襄。阴刻行楷,秀雅遒劲,有岁月的浸润感。此铭文的落款时间“万历壬午小阳月”,乃公元1582年10月,距今已有四百二十八年。这张琴的“阅世”时间虽不可细考,但以唐末907年计,距今也有一千一百零三年了。穿越千年的清音,怎不让人目眩神迷心旌荡漾?
或许是“襄”琴给我“一抚钟情”的感觉太深厚,使得其他几张琴的“美”很难超越“襄”琴之“妙”。北宋的“凤鸣”琴是琴友公认的泛、按、散三音俱佳的琴,音色松透柔和,是不可多得的弹奏佳器。或许是我功力不够,在抚弹时有点驾驭不住,耳畔回响着《诗经》里“凤凰鸣矣,于彼高岗”的诗句,眼前的“凤鸣”也仿佛被置于“高岗”,让我仰视,少了与“襄”琴娓娓交流的亲近。而声名更加显赫的“松石间意”更是如此,与这张琴有关联的是一串如雷贯耳的名字:苏东坡、唐伯虎、祝允明、文徵明、沈周、文彭……随便牵一个出来,都有绵长的故事值得回味,但这张琴或许被这些名人覆盖着“睡”得太沉,抚弹出的琴音有一种笃定的“睡梦感”,稳重,醇厚,少了通透。此外,还有一张落霞式明琴,虽无名无款,却有干净松透的上品之声,但与“襄”琴相比,似乎过于纤巧,有“襄”琴的“风景”,差“襄”琴之“气象”。
尽管如此,仍不影响我在一下午空旷的时间里静静地对其一一“品读”。
眼前的“凤鸣”琴形制宽大,是相对较少的伶官式,有着与“襄”琴一样的蚌徽,红檀的岳山、琴尾,琴底项部刻有篆书“凤鸣”,其下阴刻行草四言诗两行:“凤凰来仪,鸣于高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前两句应衍自《诗经》,以明“凤鸣”琴名之由来。想起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另一张“凤鸣”琴的题诗:“彩凤出丹山,黄鹤来玄圃。不作寻常鸣,一声回太古。”应有异“凤”同“鸣”之妙。另有落款:“景祐元年春日,清画堂主人题。”款下有一方章,篆文为:“王元颖印。”清画堂主人与王元颖无考,不知是制琴者还是藏琴者。而景祐为北宋仁宗赵祯的年号,其元年为1034年,据考证,此琴的制作年代即在此年甚至更早,距今已近千年无疑。
“凤鸣”在修复之前琴头残损厉害,琴面无弦,有十余道让人伤感的挫斫痕,就是被当作普通木头随意挫斫过的痕迹,不知这张曾经“鸣于高岗”的古琴,如何在岁月的尘埃里无奈蒙尘,如何在愚昧的伤害里无助哀鸣?但岁月流逝,怎样的尘埃也难掩其瑞世大光,怎样的伤害也难湮其凤鸣大音。轻轻地抚摸,柔润而苍凉的琴声仿佛在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宽厚与豁达……
“松石间意”是四张古琴中抚弹时间最短、阅读铭文时间最长的一张琴。这张琴本身也是目前所见题刻数量最多的古琴,整个琴底基本被铭文覆盖。在琴项处,除了唐伯虎所题琴名“松石间意”外,有“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铭文。查阅苏东坡的年表,绍圣二年乃公元1095年,正是58岁的苏东坡谪居惠州之时,距今也有九百一十五年了。不知道这张琴给年近花甲被贬南蛮的苏东坡,带来过怎样的愉悦与安慰?在人心的凉薄里,他用此琴抚吟过“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吗?
“琴之为物,先圣所作,可以消忧,可以寄乐,如风入松,如泉奔壑,如云在天,如鸟择木,或抚三终,或吟一曲,淑性怡情,云和所独……”这是被称为“文人篆刻宗师”的明代书画家、篆刻家文彭所作,清新典雅的题咏,将琴之韵意要言不烦铭记于此。“明月入室,白云在天,万感皆息,琴音告欢,飞飞去鸟,涓涓流泉,临风舒啸,抚松盘桓,消忧寄傲,息焉游焉……”此乃“明四家”之一的祝允明所题,写琴之飘逸洒脱,也写抚琴之清朗美妙。相类似的题刻计有十余则,“月明千里,清风七弦”,诗意缠绵,“嫋嫋独绝,飘飘欲仙”,引人遐想。这些题刻从北宋至明至清,既有书法的价值,更有文学的韵味,投射着历代文人超然恬淡、朴素脱俗的情怀,让人感慨而流连。
与这张刻满铭文的古琴相对应的是那张无名无款的落霞式琴。素朴的外形,柔和的线条,如一位优雅的闺阁女子,与世无争,在那个时代赋予她的无名无款的朴素与沉寂里,静候知音。抚这张琴,感觉她本来就是“醒”着的,那清亮的琴声似一颗清明的心,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纷繁的世界。
回到“襄”琴,抚一曲《归去来辞》,陶渊明“沛然如肺腑中流出”的诗句与悠然旷达的古琴清音和谐交融,琴的“大彻”与人的“大悟”,携带着田园的清新,本性的质朴和自由的芬芳,呈现出“乐琴书以消忧”的洒脱之美,回归之美。脑子里自然泛起苏东坡的诗句:“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在朴素而安静的琴声里,夕阳的光伴着鸟儿的啁啾斜斜地映在琴上。窗外的青枝绿叶,静谧而灵动,它们,一定都听懂了这“苏醒”了的或正在“苏醒”的琴声。
走出那间屋子,我仿佛从一个美妙的大梦里醒来。
一样的“沉睡”,有着不一样的“苏醒”。
醒琴就是醒心。醒琴之心,也醒抚琴者之心。
三、兰馨于室
去年中秋约定的一钵兰草,今年元宵之后终于抵达我的案头。
书法笔墨一般的茎须叶片,疏朗自在地“画”在空中,两朵刚刚绽放的清莹兰花玉立其间,氤氲着淡淡的馨香。承载这兰的,是有十余年历史的细颈敞口瓦钵,浅棕色,有手工的痕迹,朴素的颈上注有九枚小孔,散发着大地和岁月的气息。
顺着花叶望过去,背景是一副清雅的对联:“闭户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还有一个“背景”,是古琴“老八张”里喻绍泽老先生独奏的《佩兰》,沉稳古朴,清幽淡雅。在柔和的光影里,这兰,便如一阕小令,踏着山谷的气息,从古琴的典故里,燕燕轻盈而来……
这兰是如何从“中秋”走到“元宵”的?如何由几柄细叶走到了灿然花开?如何由散漫平凡走到了疏朗脱俗?朋友只说,花开相赠更显诚意。其间的山高水长,便作留白遐想。
这兰从朋友的花室抵达我的书房,由一个印着灰色底纹的纸袋承载,上书 “东道汝窑:天下第一瓷”, 字体如兰草般绿,想是朋友随手偶然牵来的袋子,却天成如对联、古曲一样的匹配。我小心呵护捧兰回家,仿佛捧着的正是至美易碎的“天下第一瓷”。
并非第一次捧兰回家,与兰的缘分也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但此时此刻,在清淡质朴的古琴声里,兰之幽色幽香,琴之幽德幽性,共同圆满着这个夜晚,共同圆满着元宵之后的清寂与绚烂。
《佩兰》的旋律如春天的河,清澈流淌,这兰便如这河里的一尾鱼,灵动悠游。“只有让眼睛走到凝视里去∕我才能走进你黛绿色的吟哦……”这兰,这古曲,就在这黛绿色的吟哦里,悠扬,婉转、恬静,宠辱不惊,淡定从容,清澈而浑厚,淡雅而深沉。其折射的君子之风,一如杜牧笔下“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清新脱俗,一尘不染。
这样的感觉,可以从古琴谱中找到印证。《天闻阁琴谱》(1876)曰:“战国时,有灵虚子者,游嵩山,遇羽人鼓琴石窗之下,鹤舞于庭,兰馨于室,延入晤语,因授以清羽之调,名曰佩兰。”而更早的《大还阁琴谱》(1673)后记:“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曲调细而不迫,徐而抑扬。”《佩兰》相传为南宋毛敏仲所作,取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之诗意,与琴谱中的解读一样馨香而醇和。
以兰为题的古琴曲,更为著名的是《幽兰》,全称《碣石调·幽兰》,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首用原始的文字记谱法保留下来的琴曲,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琴曲乐谱。据吴钊先生《绝世清音》一书记载,1884年,中国驻日公使黎庶昌在日本访求古书时发现了这首琴曲,其原谱保存在日本京都西贺茂的神光院,为唐代人手写的文字谱卷子,记谱年代大约在武则天时期(684~714),文字所记是左右两手在琴上演奏的指法,共有汉字4954字。
想起那年在日本京都赏樱花,发现岚山脚下的渡月桥边有一方不大的灰色石柱,书法行书刻字,第一个大字便是“琴”,古琴的“琴”。日文除外,还有“桥迹”二字。想来应该是当年什么人在此弹琴的遗迹吧?而这古香古色的渡月桥,也可追溯到17世纪了。不知道保存《幽兰》古琴谱的神光院离渡月桥有多远,但同在京都的事实,让我深信这石柱上的“琴”乃“古琴”无疑。
很遗憾在京都与《幽兰》古谱的失之交臂,后来在网上看到过影印的古谱,暗黄斑驳的底纹,清雅工整的小楷,依稀可以看清:“碣石调·幽兰序一名倚兰。丘公字明,会稽人也。梁末隐居于九嶷山,妙绝楚调,于《幽兰》一曲,尤特精绝,以其声微而志远而不堪授人以陈……”
“声微而志远”,一如幽兰本身。古人认为,花品之高下乃天地所赋。兰出丛不盈尺,却秀质灵根,素心生香,远而不淡,近而不浓,一如君子之心性德养,故《左传》谓之“国香”,孔圣人赞之为“王者香”,花品与人品自然融洽,贞风远馨。翻看湖南琴友寄来的《杨氏琴学丛书》,在考古学家李济撰写的《幽兰和声》一文里,他这样写道:“衡阳刘蕙农先生曾听过此曲的全奏,有一段很美丽的文字形容它,他说:离披错糅,幽卉苍莽,翁如释如,靡猗条昶,霜雪霰零,荞麦青青,刁调如风之冷,緜芊如春之荣,清如谷音,繁脆如风琴,是为幽兰之声……”如风之冷,如春之荣,幽卉苍莽,谷音风琴,不也是“声微而志远”的另一种表述?
在静夜里细品《幽兰》,低婉清扬的琴声,清新恬淡的气息,恍若空谷幽兰的画卷次第呈现,与眼前疏朗的兰草清雅的兰花融为一体,给人以无限的平和与安详。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聆听此曲后,曾写下《听幽兰》:“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不知他聆听此曲时,是否也如我一样,有幽幽兰馨清雅相伴?
(李成琳,重庆人,《公民导刊》杂志社副总编辑,山城文学社秘书长,作家,重庆“天风古琴院”秘书长,琴家、琴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