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全新修订版)I
15031500000017

第17章 玫瑰园: 在没有路标的花园里(1)

作为企业家,生存在一个不讲道德、没有约束规则的暴利年代是幸福的,因为你随时可能攫取到超乎想象的利益;可同时又是不幸的,因为你轻易攫取到的利益又随时可能轻易地失去。

从北京市中心驱车往北,行车25公里就到了昌平县的沙河镇,然后下高速公路,再开500米,这时,一大片极具现代气息的别墅群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们各具风韵,如贵妇人般气质不凡;它们又气势恢弘,错落有致,与远近的山水树丛悠然融为一体,实在是一处千里难觅的绝佳居处。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北京玫瑰园。在别墅区入口处的一块广告壁上便写着一行很动人的文字:每一束玫瑰代表每一份诚意,我们答应你一个美好的玫瑰园。

它有一个很显赫的背景:这是中国迄今面积最大的别墅开发区,是北京市第一个赴香港招商的房地产项目,它一度被誉为“首都第一别墅”。

可是,它又有着一个近乎耻辱的纪录:它是全国最大的破产房地产项目,同时亦是全国破产案标的最高的企业。

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它曾经让几位雄心勃勃的奇男子黯然神伤。在它的身上,几乎浓缩了中国10年房地产业的成长史。

“北京要出李嘉诚了”

20世纪90年代末,有一首政治色彩很浓却又被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春天的故事》,它把中国20年的改革开放历程用两个年份生动地划分了开来,第一个是1979年,第二个便是1992年。在1992年,82岁的老人邓小平视察南方,指点江山激荡民心,顿时让一度消沉的中国经济陡然一振,一股前所未有、自下而上的投资开放热潮迎面扑来。

玫瑰园的故事也就在这一年掀开了美丽的第一页。这年的12月5日,在当时还十分冷清偏僻的沙河镇小蔡村,一块硕大的公司招牌挂出来了:京港合资飞达玫瑰园别墅有限公司。此刻,笑容满面地站在它边上的,是一个叫刘常明的中年男人。

这时,刘常明的身份是当时十分受宠的“港商”,然而他其实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1984年前后,一位叫赵章光的温州人发明了一种中药成分的生发剂“章光101”,由于效果显著,很快在东亚和东南亚一带广受欢迎。当年就有不少人靠当“章光101”的代理商而一夜暴富,刘常明和后来买了中国第一辆法拉利跑车的李晓华等人便是其中的几位。他通过钻营结识了赵章光,并成为了日本市场的总代理商,从而在短短的一两年里,他就跻身当时国内还属凤毛麟角的“百万富翁俱乐部”。刘常明显然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他有敏锐的商业触角和大胆的操作能力,他知道这个大浪澎湃的年代是属于像他这样的冒险家的。1992年,刘常明获得香港常住居民身份,注册成立中国飞达(香港)房地产有限公司,他还在香港半山富豪区购置了一栋豪宅,完成了从京城小混混向香港大老板转型的全过程。

自此,刘常明频繁穿梭于京港之间,成为两地商务交易的大红人。就在飞达公司成立的这一年,北京市在香港举办第一届投资贸易洽谈会,刘常明自然充当了牵线接待的中间人。他在香港盛情款待京城要员,时任北京市政府秘书长后因受贿锒铛入狱的铁英便成为刘常明盛筵中的首席座上宾,他送给铁英的大量礼物中仅两块劳力士总统型手表便价值15?郾3万元,相当于当时铁英15年的公务员工资。

刘常明出手之豪爽可见一斑,当然他也得到了铁英更为豪爽的回报。刘常明从此在北京政界畅行无阻,无事不能。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后,境外投资商和各地商贾如过江之鲫般地涌进北京城寻求商机,京城房地产业遽然升温,一些官倒公司纷纷圈地造房,大炒楼花。精明的刘常明当然不会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发财机遇,心比天高的他要搞就搞一个惊天动地的,很快他击败众多竞争者抢到了昌平县沙河镇的这块地。此地,离北京城区仅半小时车程,地平天旷,风景宜人,非常适合建造高档别墅区,更吸引人的是,这里与明陵地脉相连,是一块众所周知的风水宝地。据称,刘常明抢到此地后豪气顿生,在约见京城记者时,他对在座的各位说:“你们知道吗,北京这两天要出一个李嘉诚了。”记者惊问何人,刘常明悠然地用雪茄指指自己:“就是鄙人刘某。”

飞达玫瑰园经北京市政府批准兴建,由刘常明的香港飞达公司跟昌平县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合资开发,两家分别占股份45%(现金投入)、55%(土地投入),规定注册资金1500万美元,投资预算4500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3?郾5亿元。玫瑰园占地49?郾9万平方米,规划建设别墅800余套,每套售价300万元以上。这一项目宛如芙蓉出水,甫一开盘就被誉为“首都第一别墅”而备受瞩目,刘常明由此成为新闻焦点人物。

然而,一心想当“北京李嘉诚”的刘常明却没有李嘉诚的智慧和运气。3?郾5亿元的玫瑰园工程浩大,时日漫长,开发商的资本实力和营运能力至关重要。虽然刘常明凭借权力背景赢得了这一项目,可是他连一点楼盘开发的经验都没有,也缺少源源不断的开发资金。日后业内分析,刘常明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认认真真地造别墅,他无非是拿玫瑰园设了一个局,企图炒一把楼花圈一笔钱就溜之大吉。事实也似乎正是这样,玫瑰园自轰轰烈烈地开盘以后,便没有真正地破土动工过。刘常明雇美国规划师拿出了一套十分精致豪华的规划图和别墅设计图,然后频繁地刊登广告,四处招商,他像一个狡黠的猎人把一块天大的馅饼挂在半空中,等着猎物自己撞上门来。

果然,猎物很快就来了。

“楼市奇才”发现玫瑰园

这个猎物竟是1年前卖房子给他的那个精明人。

刘常明在香港的那座豪宅是通过当时香港最大的楼盘代理商利达行半山分店购买到的,他也因此与利达行的“传奇式老板”邓智仁交上了朋友。就这样,他几乎漫不经心地就改变了后者的下半生。

邓智仁是俊杰如云的香港楼市中的一个“神奇小子”。1950年出生的邓智仁成长于一个循规蹈矩的香港公务员家庭,中学毕业后,邓智仁便报名当上了一名神气的皇家警察。就在他背着手雄赳赳地巡游在大街上的时候,香港迎来了它的黄金发展期。眼瞧着街边的店铺一天天增多,楼房一层层加高,年轻的邓智仁实在按捺不住了,他脱下警服,一个猛子扎进了商海。

开头的9年,邓智仁一直没有找到北。他做过进出口贸易,搞过服装生意,从事过金融、期货,还开过一间专门替人讨债的公司。整整9年,他除了满肚子的商海苦水外,依旧一贫如洗。1984年,香港经济再度复苏,李嘉诚因在低潮期吃进大量地皮而一举成为亿万富翁。邓智仁受李氏神话的刺激,决定入行房地产,他借款1?郾2万港元,办起了包括他在内只有3个人的、小小的利达行。

那时的香港房地产代理行业,就像日后的北京房地产中介一样,一片混乱,鱼龙混杂。或许是命运安排邓智仁该在那时发迹,或许是邓智仁有9年经商经历,他很快用“三把快刀”砍出了香港房地产代理业的新天地:

第一,向社会公开统一收费标准,向客户收取的总佣金不超过总楼价的2%,不准员工收取佣金差价。这对混乱的香港代理业不啻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很快就吸引了大批的客户。

第二,实行股份制,让员工持有股份。邓智仁本人持有的股份从原来的100%减至35%。事实表明,员工直接持股无疑是公司强劲发展的黏合剂。

第三,改革媒体广告的发布方式。当时香港房地产广告全是小型分类广告,豆腐块,小气得很。邓智仁首开整版广告之先河,新风扑面、气势非凡,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今天看来,这三把刀再简单不过,但对当时以坑蒙拐骗为生计的香港房地产代理业来说,却分明是“刀刀见血”,砍到了要害。到1990年,利达行一跃而成为香港最大的房地产代理公司,雇员超过500人,邓智仁更以其完整的房地产代理佣金制度、从业规范和管理理念,基本创立了香港房地产代理行业的游戏规则。邓智仁在行业中的江湖地位一时无人能及。

此时,邓小平南方谈话的春风也刮到了香江,在弹丸之地已颇感局促的邓智仁顿时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他在第一时间赶赴内地,在相继考察了上海和北京后,他认为:“上海很开放,房地产太热了,不适于全面进入。而北京很保守,保守的城市房地产市场潜力就大。”

于是,邓智仁长驻北京,在香港屡战屡胜的他已经不满足于赚取百分之几的佣金了,他要在更大天地里开山立派,要占有整个一座金山。他俯瞰北京城,以那独特而高远的专家目光一眼就瞄上了玫瑰园。

日后邓智仁身陷玫瑰园一败涂地,但当他谈及当年入主的动机时,依然无怨无悔:第一,这是当时北京城最好的房地产项目;第二,它是全中国最大的别墅项目;第三,它经过了5位香港著名地产行业律师的一致论证,并被看好。

又是那么的巧合,玫瑰园的主人竟是他的香港客户,两位都梦想成为李嘉诚的男人就这样坐在了一起。邓智仁以香港利达行40%的股权作抵押,通过4家公司集资1亿港元,首期动用6000万港元,以投资的形式购买了北京玫瑰园2万多平方米的别墅,并借此成为该项目的销售总代理。

邓智仁推销玫瑰园的第一招是“围魏救赵”:先推销北京,再推销玫瑰园。他挟资1000万元,先后组团赴中国香港、美国、韩国推介北京,吸引华商的注意力。于是,凭借其娴熟的营销技巧和人缘,玫瑰园一开盘就卖出了80套,相当于不久前他以投资形式购入的2万多平方米。

开局的第一碗开胃羹实在是太鲜美了。邓智仁认定这就是他苦觅已久的大金山,是他成为“李嘉诚第二”的开山之作。就在这时,发生了刘常明挪用首批购房款的大丑闻,邓智仁处心积虑,步步进逼,通过一连串的股权转让,最终以8000万港元冲抵债务整体收购玫瑰园的开发权。刘常明空手套白狼,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1994年初,欠下巨额债务、心态失衡的刘常明在家命归西天,有传是吸毒过量,有传是自杀身亡。

玫瑰露出了第一枚难以察觉的尖刺,可受伤的还不是邓智仁。就在运作玫瑰园的这段时间里,他以闪电之势,凭借其成熟的香港式房地产策划和营销手段,在京城房地产市场屡屡出手,赢得无限风光。他争得北京最豪华的商务大厦北京万通新世界广场的销售总代理权,依循以往经验,像轰炸机似的在北京媒体上刊登连篇累牍的万通新世界广告,其阵势之浩大令人目瞪口呆。挟此气势,邓智仁更把万通每平方米平均售价定在闻所未闻的3000美元,最高售价曾达每平方米3640美元!——这个纪录在北京市场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问鼎。据说,几天时间内,万通新世界预售款就超过亿元,而当时万通新世界的地基才刚刚开挖。在整个项目过程中,邓智仁的利达行仅收取佣金就达1亿元。他的一位下属回忆当时情形唯有一句话可以表达:“钱像水一样地涌进来,连手都数疼了。”

邓智仁一战成名。随后,利达行又为西单国际大厦创造了最高售价达每平方米6000美元的商铺新纪录以及明辉中心日租金每平方米达10美元的写字楼租金纪录。一时间,邓智仁在北京房地产代理业掀起滚滚巨浪,被称为“最成功的商人”、“点石成金的楼市奇才”。邓智仁在营销上的确很有独到的见解,他曾谈道:“内地的营销这些年发展很快,但房地产营销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工具化。很多人搞营销只是寻找一个销售工具,缺乏全盘计划,而且营销人员非常依赖广告,其实广告只是一个工具。我要求每代理一个新的楼盘,就要创造一种新的概念,一年想出一个新概念,就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利达行以其神奇般的销售业绩全面改造了北京房地产代理行业的制度和规范,培养了一大批房地产代理人才。后来邓智仁经常引以为傲的是:“现在,我的学生的学生都做了老板了。”他还曾大言不惭地对记者说:“我发现自己有房地产这方面的天才,房地产对于我来说,挣钱实在太容易、太容易了。”

这时,连创北京房地产市场写字楼、商铺和日租金三大纪录的邓智仁在别人乃至他自己看来,都是一个无房不能售、点石能成金的“楼神”了,天姿国色的玫瑰园遇到这样的“绝代知音”,不正是珠联璧合吗?

8000万港元买张“贼船票”

房地产代理业有一句很出名的行话:“没有卖不出的房子,只有卖不出的点子。”的确,在房地产领域,房地产代理是一个低资本、高智商的行业。相比较,代理商与开发商的职业要求则有很大的差异性,甚至算得上是一河之隔两重天。在房地产代理业无人能敌的邓智仁一旦转入开发商的角色便显出其底蕴的浅薄和经验不足了。

邓智仁以区区8000万港元智取玫瑰园的开发权,可谓一战而胜,极其漂亮。要知道,当时正是北京地皮大涨之际,同城另一个由港商投资的项目仅前期铺垫费用就高达2亿元。当时曾有人对邓智仁的“鹊巢鸠占”颇有微词,邓智仁则以自己的一套经商哲学振振有词地反驳:“在商业竞争中,没有道德可讲,我们都要按政府制定的游戏规则来玩,如果我违法了,你可以去告我。靠道德约束市场竞争根本不可能,也没有意义,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懂什么叫竞争,他们不会玩这种游戏。”

香港来的邓智仁是一个喜欢把聪明和狡猾写在脸上的人,可是,“会玩游戏”的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被他阴柔一掌推出玫瑰园的刘常明却是一个比他更不讲道德、更会玩游戏的人,他留给邓智仁的决非是一个开满花朵的家园。在某种意义上,他的阴影一直幽幽地笼罩在邓智仁及所有跟玫瑰园有关的人身上,至今未散。

在法人、董事长的宝座上还没坐暖屁股,邓智仁就突然发现,刘常明提供给他的许多批文竟多处违规,玫瑰园的销售许可证是刘常明打通高官关节由北京市特批的,可是审批文件则是昌平县的地方文本而并未得到北京市政府的复核,其中绝大多数为越俎代庖之作,也就是说,玫瑰园的合法地位尚有待重新确立。这显然是最让邓智仁大吃一惊的事,在北京没根没底、原本指望靠刘常明的钻营借梯上楼的他很快掉进了跑批文、走关系的恼人漩涡中。

此外,刘常明留下的一堆烂账也超乎邓智仁的想象。别墅还没卖出几套,经济纠纷就已经冒出10多件了,邓智仁大叹苦经:“接过来以后,很多烂事都落在我身上,跑批文,清烂账,搞得我焦头烂额,这些实在不是我的专长。”他已隐隐感觉到,他处心积虑花8000万港元买来的可能是一张上贼船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