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月嫦整整一天郁郁不乐。
本来，这应该是她最为开心的一个周末，可事实上却成了她最不开心的周末。
昨天早晨，她起床后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女儿明月带好去姥姥家过周末的用品，说从幼儿园接她回来后，就直接送她去姥姥家。然而，刚收拾好这些用品，就收到杞原的电话，他的妻子意外被蛇咬伤，他要赶回去护理她，向指导老师请几天假，争取下周一上课前赶回。同时，他又向她表示歉意——这个周末无法陪她一起度过了，只能下个周末补偿。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在杞原的心目中，他妻子莲花比她林月嫦更重要，这令她很失望。后来，转念一想，杞原这样做并没有错。妻子毕竟是妻子，情人毕竟是情人。何况他妻子莲花是遭遇意外伤害，情况不明，他做丈夫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理所应当赶回去探望，这没什么可指责的。而且，通过杞原对莲花的这种责任感，也看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于自己也应看成是好事——情人要求情人的，不就是这“情义”二字吗？这样一想，最初的失望便又释然，对他的计划也明确表示了赞同和支持，并请他向他夫人代为转达她这个指导老师的慰问。
放下电话的最初时间里，她为自己的通情达理而很是自我崇高了一阵子，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境界的事，心里便非常自得。可到了晚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寂寞难耐使她的心情又发生了反复，认为杞原对自己还是太薄情了。固然是突发的情况，使人猝不及防，可既然下午两点发车，上午和中午不是还有时间嘛！其中上午时间由于众目睽睽不方便，也就罢了，中午时间却是可以利用的呀。如果他心里为她着想，就应该做出两全其美的安排。她也会满怀感激地响应，与他一道从院里赶回家，抓紧时间恩爱一回。可是，他没有——肯定他早晨接到电话之后，心就飞回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身边去了，就再也想不起她了。这能不让她失望吗？
后来，她就想起与杞原初次云雨后，他们之间互相坦露心声时的一番对话：
“你没有上贼船的感觉吧？”她用调侃的口吻问他。
“有。不过我觉得我上的是漂亮的女海盗的船。”他也调侃着答。
“不后悔？”
“悔也来不及了。”
“来得及。从明天起，再退回原来的关系状态就是了。”
“怕张洁不同意。”
“张洁？”
“她说‘爱是不能忘记的’。”
“你相信张洁的话吗？”
“相信。”
“你真的不会忘记吗？”
“不敢做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主宰不了自己。”
“谁主宰你？”
“动态特性很强的情感。”
“你很尊重自己的情感？”
“如果我有这个权利的话。”
“难道这个权利不在你自己手里？”
“是的。我生活在一个强调服从的社会群体之中。”
“服从什么？”
“社会道德规范，三纲五常，还有人言。”
“人言？”
“人言可畏嘛。”
“这么说，你很在乎舆论？”
“不在乎就无法生存。”
“那你认为舆论会支持你上我的海盗船吗？”
“理论上不会，实践上无所谓。”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理论与实践背道而驰的时代。”
“有什么根据？”
“根据都在社会档案里。”
“能不能举例说明？”
“比如前一天做反腐报告的人，第二天就被揭露是严重腐败分子。这样的新闻层出不穷。”
“仅此一点不好概括整个时代吧？”
“概括整个时代并不难——当初，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许多大人物，同时又都是反右运动的第一线领导人。过去的许多年中，高喊民主、高喊依靠贫下中农的人民公仆们，同时，又都是长期不许农民种这种那，以致使农民许多年吃不饱饭的愚蠢官老爷。半个世纪来，高喊‘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的各级领导岗位的为人民服务者，恰恰绝大多数都是屡屡炮制假数字、假成绩，用假、大、空和形式主义坑害国家、坑害人民的祸国殃民者！还有，当年制定一夫一妻法律的人，后来证明许多都是一夫多妻者，只不过他们都没好意思公开把那些女人都叫成妻子罢了——这些总可以概括一个时代了吧？”
“这些话再次证明，你确是个很有思想锋芒的人。”
“爱看杂书，拾人牙慧而已。”
“你对一夫一妻制有不同看法吗？”
“马克思说，这不是唯一的婚姻模式。”
“你认为还应有哪种婚姻模式？”
“股份制。”
“股份制？”
“对，这是人类社会进入第二阶段时期的基本社会存在范式。”
“我没听懂。”
“可以理解。因为这是我个人发明的理论，还没公开发表过。”
“真有意思，愿闻其详。”
“经过漫长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阶段后，伴随经济形态的发展，我认为人类社会变革大体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然经济阶段，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小农经济阶段。与之相匹配的社会存在基本范式是井田制，也即具有鲜明封闭特征的各类独立王国，种族部落、地主庄园、自耕农、自牧农与个体手工业者等等。第二阶段是市场经济阶段，也就是我们今天正实行的商品经济阶段。与之相匹配的社会存在基本范式是股份制，也即具有鲜明开放特征的各类跨地区、跨国家、跨洲际的政治集团、产业集团、金融集团、军事集团等等。第三阶段则是计划经济阶段，类似我国政府长期推行过的那种。与之相匹配的社会存在基本范式是供给制，即具有鲜明平均主义特征的区域性大公社团、大公司团、大拖拉斯等社会公有联合体。如果换成大家所熟悉的马克思的说法，也就是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社会。”
“嚇，原来你还是思想家！但不知你这人类社会三阶段理论的根据是什么？”
“是事物本身固有的法则与客观规律。”
“能谈得具体些吗？？”
“人类社会发展证明，以封闭为鲜明特征的任何社会存在基本形态，都不可能永远适应社会需求。当科技进步导致工业文明应运而生，使自然经济状态的农牧业与手工业相形见绌之后，对工业文明的向往，就会驱使人们去设法获取其文明成果——比如地里种出的灯油的微光，远不及工业文明生产的灯泡明亮的时候，比如手工作坊打制的木轮马车，远不及工业文明生产的汽车跑得快的时候，封闭农业产品与开放工业产品的交换市场就会应运而生。自然经济的封闭特征就要渐渐被这种市场的兴起所改变。井田制的四堵墙也就随之逐步被瓦解掉。进而，随着上述市场的不断发展与壮大，科技日渐普及，工业日渐繁荣，市场经济也日趋成熟。而市场经济质的规定性要求供需双方间，在量的方面上要维持平衡，这就导致参与者们的份额竞争。而份额竞争要靠实力。实力大者就会击败实力小者，大获份额之利。但实力小者们不甘心，就联合起来对抗实力大者，这就顺理成章诞生了最初的股份制。原来的实力大者被股份制联合体击败后，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组建更大的股份制联合体夺回市场份额。这样，竞争不断升级，股份制就得以大行其道，渐渐成为市场经济历史阶段中，社会存在的基本范式。
作为社会经济基础，股份制范式必然要影响到社会上层建筑各领域，使同时期的各种社会存在都染上它的色彩。比如国家政治集团的统治机制。比如包括新闻出版业在内的文化产业机制。当然也包括家庭婚姻机制。”
“所以你说婚姻也要搞股份制？”
“对，可以是双方构成，也可以是多方构成。”
“不可能，你这是胡说八道。”
“许多新事物最初都源于胡说八道。”
“也许是吧，你再往下说。”
“再经过长时期的激烈竞争，众多小规模股份制联合体，最终都被同行业中超级巨无霸股份制联合体收购或兼并之后，竞争便会因导致产品过剩而宣告终止。这时，市场经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转为计划经济——像欧佩克统筹全世界石油生产那样。分行业的计划经济在未来的长期发展中，必然会产生用本行业垄断权与其它行业垄断权的利益置换，从而渐渐导致多行业综合社会集团的诞生，这种多行业综合社会集团诞生后，其内部分配制度便会因社会产品的极大饱和，而渐渐简化演变成最有人情味儿的供给制。再经过长时期的完善与推广，最终凝定为那个历史阶段社会存在的基本范式。”
“真逗！多么浪漫的乌托邦！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
“但愿你能赞同与接受。”
“接受什么？你的股份制婚姻？”
“对，你不是已经入股了吗？”
“什么意思？”
“你现在已经是杞氏股份婚姻的股东。”
“那谁是董事长？”
“当然是我。”
“谁是总经理？”
“莲花。”
“那我是什么？”
“常务副总经理。……怎么了？嫌官儿小？……那让你当监事会主席——上打君，下打臣，连我这董事长也得怕你三分。”
“算了吧，我还是别入股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对不起，我这人不会口是心非。”
“这我早就领教过——算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喝茶吗？”
…………
林月嫦正在心中清理杞原的“薄情”之时，忽然门铃声大作。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