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散文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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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附录(2)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哪〕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则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

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鲁迅

三月十八日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今日——二十——接读先生十九来的那信,关于“兄”字的解释,敬闻命矣。“‘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与“较为生疏,较需客气”者有别,二年受教,确不算“生疏”,师生之间,更无须乎“客气”而仍取其“略胜一筹”者,此先生之虚以待人欤?此社会之一种形式之必有存在价值欤?敬博一笑。这种“兄”字的称法,若属别人给我的,或者真个“大惊”,惟其是“鲁迅先生”给我的,我实不觉得有什么“可惊”,更不要什么“力争”,所以我说“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的话。姑无论前信那套话是废话与否,然而这回给我的复信于“闻……闻……”之外,又闻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来的例子”,我是多么荣幸呀!而且称谓的“讲义”无论如何编法,总是主笔人一种“无限制权”,不必他人费辞的,现在我再说别的吧。

如果现世界的教育“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那么,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状况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种崛〔倔〕强,落落难与人合的我,“将来”二字走到面前变成“现在”时,那其间——我便是一个时代环境的落伍者,虽然“将来”是极无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这样“品性难移”,经验先生告诉我们,事实一定如此的,末了还是离不了“奋激”和“仇视”以至“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所以我绝不“怀念‘过去’”,也不“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个题目,自己的处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车坐车,有飞机也不妨坐飞机,如果走到山东,我也坐坐独轮车,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舆,如果什么车轿……都没在眼前,我也不妨骑起我的风火轮,在云头中腾驾起来,但我绝不在乡村中希望坐电车,也更不愿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简单一句,我的处方,就以现在治现在;以现在的我,治我的现在。一步步的现在过去,也一步步的换一个现在的我,但是这个“我”还是含有原来的“我”的成分,有似细胞在体中渐渐变换代谢一样。这也许太不打算,过于颓废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实我上面所说“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仍脱不了“交白卷”的公例,这有什么法子呢。随它去吧!

现在实讲不到“黄金世界”时代,而孙文一死,教次立刻下台,《民国日报》立即关门——或者以为与孙死无关——以后的把戏也许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呢。姑无论“叛徒”所“叛”的对不对,但是这种对待“叛徒”的办法,实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为是“黄金世界”所应有的事。像这样“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点点滴滴的泼出乌黑的漆来?我想待遇这个黑缸,索性拿个大砖头打破它,或者拿铁钉钢片密封它,但是相当的砖头和钢片铁钉之属,这时还未预备出来,可奈何?!

虽则先生处处给与青年一种前进,悲观中未曾无乐观之诱导,如“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就是进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先生真是对于青年苦口婆心极了!在先生何常〔尝〕不晓得“黑暗与虚无”所“实有”者,乃是“黑暗与虚无”。非“非‘黑暗与虚无’”,而先生仍必给与青年以一种“不悲观”不绝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仍自往前的走去。这种精神学生是应当效法的。自后当避免些“无须必践”的“荆棘”,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

我所看见的子路是勇而无谋,不能待三鼓而进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于欧洲,住在“壕堑”里等待敌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关公止是关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个性不同,行径亦异。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尔而对”而不表赞同于避名求实的伪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虽则圣门中许之,但子路虽在圣门而仍不能改其素性,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至于他“结缨而死”自然与“肉不正不食”一样的“迂”得有趣,但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只要晓得,当然不会上当的。

在纸面上得先生的教训比读书听书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浅薄,找不出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话要请益时,先生一定不客气的,可是时时在先生最有用最经济的时间中,夹入我一个小鬼在中捣乱,先生写两个“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烧符也没用,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点光阴吧!小子惭愧则个。

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上

三月二十日

广平兄:

仿佛记得收到来信有好几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写回信。

“一步步的现在过去”,自然可以比较的不为环境所苦,但“现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来的我”,而这“我”又有不满于时代环境之心,则苦痛也依然相续。不过能够随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则比起幻想太多的人们来,可以稍为安稳,能够敷衍下去而已。总之,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说,“有不平而不悲观”,也即来信之所谓“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罢。

来信所说“时代环境的落伍者”的定义,是不对的。时代环境全都迁流,并且进步,而个人始终如故,毫无进步,这才谓之“落伍者”。倘是对于时代,环境怀着不满,望它更好,待较好时,又望它更更好,即不当有“落伍者”之称。因为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低〔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

这回教次的下台,我以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则,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碍《民国日报》,乃是北京官场的老手段,实在可笑。停止一种报章,(他们的)天下便即太平么?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来,一多,就好玩了,——但是这自然还在将来;现在呢,就是准备。

我如果有所知道,当然不至于客气的,但这种满纸“将来”和“准备”的“教训”,其实不过是空言,恐怕于“小鬼”无甚好处。至于时间,那倒不要紧的,因为我即不写信,也并不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

鲁迅

三月廿三日

鲁迅师:

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帮哲教系游艺会一点忙,直至今日的现在才拿起笔来谈述所想说的一些话。

听说昨夕未演《爱情与世仇》之前,先生在九点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罢?先去也好,其实演的〔得〕实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练习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评的人——《晨报》所指的“大可悲”——对剧本简直没有事前的研究——临时也未十分了解——同学也不见得有多大研究,对于剧情,当时的风俗习尚、衣饰……一概门外汉,更加演员多是各班约请充数,共同练习的时间更多牵扯,所以失败之处,实是预料所及,简单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骗两个钱——人不多,恐怕骗钱的目的有点靠不住——真是不怕当场出采〔彩〕,好笑极了,可怜极了!

近来满肚子的不平——多半是因着校事。年假中,及以前,我以为对校长事主张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复杂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观的态度。开学后,目见拥杨的和杨的本身的行径,实在不由得不叫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虽则我一方面不敢否认反杨的绝对没有色彩在内,但是我不妨单独的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因此除于前期《妇女周刊》上以持平名义投《北京女界一部分的问题》一文外,复于十五期《现代评论》有一个女读者的一篇《女师大的风潮》,她也许是本校的一位牧羊者,但是她既承认是“局外人”,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放肆的反驳她一番,用正言的名义——我向来投稿恒不喜重复用一名字。我自知文甚卑浅,裁夺之权,一任编章者,我绝不以什么女士……等妄冀主笔者垂青,所以我的稿子常常也白费心血,附〔付〕之虚掷,但是总改不了我不好用重复名字的毛病——自己下笔以后也觉着该稿或不合于“壕堑战”,然勃勃之气,不能自已,拟先呈先生批阅,复以久稽恐成明日黄花,因此急急附〔付〕邮,觉骨梗〔鲠〕略吐,稍为舒快,其实于实际何尝有丝毫脾〔裨〕补?学生历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学相遇,亦不乏人,求其头脑清醒者有几?明白大势者有几?数人聚首,不是谈衣饰,便谈宴会,谈出入剧场,热心做事的人多半学力差,学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动,每一问题发生,聚众讨论时,或托故远去,或看人多举手,亦从而举手之赞成反对,意见毫无也,或功则攘诸身,过则诿诸人,真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复何望?!!暗沉沉天日无光,惨淡淡神州陆沉。同志同志!天壤何处寻?学生肄业小学,时适光复,家中长兄,因负笈南京,在校鼓吹种族思想最力之人,故对于光复民国时对幼小的我辈,恒演解大义,甚悔年幼未能尽力国事,失一良机,勉解识字,大意尚未十分了了时,即在家浸润于最新思想之《平民报》——革命后民党人组织——中。当民元时,复有一种妇女刊物,亦灌输女权,解放精神身体诸束缚之言论——俱在粤出版——妇女刊物须亲往购取,故每星期我辄与小妹同走十余里至城外购归阅览,以不得为憾。粤地思想较先,故近时所倡之妇女解放,在民元时该处已畅发无余,因之个人亦大受影响,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学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锄强,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剑仙其人者,以杀尽天下不平事。当洪宪复辟,以为时机不可失,正效命于国之时,乃窃发书于女革命者庄君,卒以不密为家人所阻,年幼磋砣〔蹉跎〕,直至如今衰颓过甚矣!且近来年较长,社会内幕较有所知,见同侪中实不易得与共事可畅论一切者,相接以虚伪,相处以机械,非不足谋,即不可谋,不能谋,茫茫天壤,荆棘满涂〔途〕,狐貉一丘,何时扫净?吾师来书既云“正在准备破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先生吾师,这是真的吗?我喜极欲狂矣!不知他——准备破坏者——如何结合法,是否即吾师所称的“做土匪去”呢?我不自量度,才浅力薄,不足与言大事,但愿作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忠于一种我以为对的主义之下,不管这团体是直接间接,成立与未?总之建设与努力,学生是十分仰望于先生,尤其愿得作一个“马前卒”,以冲锋陷阵,小镂锣〔喽啰〕虽然没大用,也不防〔妨〕令他摇几下旗子。先生能鉴谅他么?不胜急切之至!

承先生“不客气”的一封封给我回信,于“小鬼”实在是好比处在盂兰节,食饱袋足,笑的〔得〕皮开眼合,得未曾有了!谨谢“循循善诱”。

学生许广平

三月廿六晚

广平兄:

现在才有写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写回信。那一回演剧时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实与剧的好坏无关,我在群集里面,向来坐不久的。那天观众似乎不少,筹款目的,该可以达到一点了罢。好在中国现在也没有什么批评家,鉴赏家,给看那样的戏剧,已经尽够了,严格的说起来,则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闹的很多,都应该用大批的蚊烟,将它们熏出的。

近来的事件,内容大抵复杂,实不但学校为然。据我看来,女学生还要算好的,大约因为和外面的社会不大接触之故罢,所以还不过谈谈衣饰宴会之类。至于别的地方,怪状更是层出不穷,东南大学事件就是其一,倘细细剖析,真要为中国前途万分悲哀。虽至小事,亦复如是,即如《现代评论》的“一个女读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语,总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许不确。世上的鬼蜮是多极了。

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