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一梦如幻,瞬间而来,瞬间而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铁戈犀利的划过他的脸上,从此他成了关外有名的独面郎君。他不说话,只喜欢喝酒,然后擦着他的剑,骑着马,往关外关内两头跑,生活得乐意而逍遥,不在乎自己是谁,就这样得到解脱一般的淡定生活着。
直到有那么一天,从雁门关那边来了一个人,他带了一坛沉封了的美酒,把酒搁在他的面前告诉他,酿酒的人已经死啦!那一夜,他痛苦万分,一夜未眠。我留宿在他的家里,他算得上我半个朋友,亦不是很深的交情,淡如水。我唤他大哥,因为从来不知他从何而来,要打哪去,就叫他大哥。
我第一次看他哭,用一只眼睛,一半脸,哭得不省人事,像个女人般懦弱。那一夜,他吹灭了蜡烛,坐在桌旁,不停的喝那坛酒,倒酒、喝酒。他告诉我,送酒来的人是他的弟弟,他本是出自有钱人家的王孙公子,父亲在朝廷做太尉,子承父业,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他却在他十四岁那年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劫,父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再续妻房,纳了一个番邦姑娘为妾。
太尉府纳妾本来是件平常之事,哪知这名番邦姑娘天生的蛮野之气却深深吸引住了他,那年她十七,他十四,如同带弟弟一般的在太尉府里和他玩耍,一起射箭骑马,一起捉迷藏,一起打闹,太尉也颇为喜欢番邦姑娘的这股野蛮劲,所以任由他们嬉闹,并未认为有何不妥。
一晃三年,他长成了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行完冠礼他就随父亲入朝为官,一入朝纲,从此就将别过过去的快乐日子。
少年郎,楚冠俊眉,着朝服,登官靴,腰系云龙环,好不潇洒,不知迷倒多少宫廷粉娥,官家小姐。那一年慕名来他家联姻的人络绎不绝,最后蒙皇恩,亲点了淑皇后的妹妹为妻,这圣旨一下,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当年俏佳人,如今淡娥眉,唯有她身上的那股野蛮劲始终没淡,她为太尉生下一子,如今再度身怀六甲,待卧西厢静养。
那一夜,看到太尉府里红灯又作高高挂,她挺着大肚子扶窗出门来看,她唤来丫鬟问,老爷又纳妾了吗?
丫头抿嘴笑说,今天是少爷行纳吉礼呢!过两天新娘子就要迎回府啦!夫人你竟然还不知道?
她有些恍惚出神,是啦!最近都不见他来,原来放在手里的风筝要飞了,连同这条线一起飞走。
那一天,她回到房间就开始酿酒,她说要酿一坛美酒送给他做为新婚的礼物。
纳吉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想到了她,夜已经很深了,但心里还是不停的在惦记着她,看着她的窗内灯火依旧通亮,就这样一整夜都靠在柱子上看那灯火里酿酒的人影。
河池里的白色莲花慢慢的开了,早晨的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屋外的少年郎就这样等了一宿,竟然不知道她是何时熄灯就寝的?竟然不知道天是如何变亮的?竟然忘了去上早朝的时辰……
老太尉动怒啦!那一天,太尉府闹得好大,天都震塌啦!
大婚之前,公子居然站在太尉小妾的房外等了一宿。这下子什么样的谣言都传开啦!太尉怒叱着把他找来,二话没说就当众鞭打起他来,很多人开始闲言碎语,说番邦小妾腹中怀上的是年轻公子的孩子,说公子和继母越了礼数,一下子传闻在整个太尉府里传来啦!
太尉深知自己这把年纪不可能再有子嗣,对她腹中胎儿更是怀疑。
从此,两人被分开。太尉下了狠心,命妇前来打掉了她肚里的胎儿。听说未成形的仍就是个男婴,她整天躲在房中哭,他愧疚在心,却无法弥补。
大婚当日,他偷偷跑到她住的地方,跪在地上给她磕头,他唤她的名字对她说,对不起!把身上的佩剑一横,放在地上说,愿意以死来偿还他放下的罪孽。她哭着从房间里出来,怀里抱着那坛酒。伊人憔悴,身如黄花,她凝视着他,对他说,说什么傻话呢?今天你大喜,快把剑收回去。
他红袍加身,却如同被囚禁了的囚徒,是他年少无知,害她失去了腹中胎儿。他从来不敢说出心里对她的喜欢,多年来就是这么一直默默隐忍。但仍旧铸成了大错!他是罪人,是他害了她!
此刻,他只求一死。
她伸手抚摸他清瘦的容颜说,知道吗?自我远离番邦来到太尉府,便遇到了我一身的快乐,那就是你,无论你给我的是什么我都愿意承受,因为你是我活在世界上唯一的快乐。
他含着泪低头不说话,她把那坛酒放到他的手心里说,今日你大婚,不该来这里。
他摇头说,我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你啦!
她看着他问,为什么?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大喜当前太尉顾全颜面不想见血光,一旦他大婚完毕,估计她的死期也就到啦!太尉府里小妾众多,少她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她微笑着说,日后好好照顾你弟弟。
他低头不语,颤抖着双肩给她磕头,求她宽恕。
她亦笑,何曾怪过他呢?!?
那一天,大红灯笼高挂,他闯入了喜堂,找到了老太尉,二话没说就给他磕头。他说,孩儿不孝,从此远踏他乡,不会再回来!唯一事恳求父亲大人能够答应!
这一次,他用他的出走为她保全了一条性命,他知道他离开了,太尉唯一的儿子就只剩下她生的次子,次子尚小需要娘亲,只要他一日不回长安,她就一日太平。
太尉大怒,呼喝着家人拦住这畜牲!
他拔出了剑,往身上一横,说,你若不答应,今日我便死在这里!
那一天,她看着他呼喝着闯出了太尉府,看着他挥剑上马,远走天涯,好不神气!
老太尉气得要死,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却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她掩着眼泪,默默的轻轻一笑说,此生得公子如此,还有何求?她的心已经明白了,心带着钦佩,带着跟随,随他上马远去。
那一天,公子闹了喜堂,闹了太尉府,即便他没有说什么,人人都知道他爱慕着那番邦女子,若是没有深厚的感义,怎么会做出如此不要命的举动?人人看了哭泣,泪掩不止。都说公子和番邦小妾是清白的,都叹能像长安公子这般情义的恐怕再也找不到啦!
那一年,长安牡丹遍地开,他踏马飞溅长安城,只为保全一个心上女子的性命,背弃一切,远赴它乡。这一离开就成了永恒,从此长安只能是遥遥望,从此,他与她不再见,此生不再见,心里却是长牵挂。
她每年都会想,公子远在他乡可好?
故事讲完了,天也亮啦!
独面郎君的脸被阳光柔和的照着,他说,我还想,被人毁了半面脸,我就可以回长安去看看她,到时候没人会认出我的。可惜现在却不能够啦!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去呢?我问他。
他起身,推开房门,迎着早晨的阳光开始忙碌起自己的活计,他淡淡的笑着说,想也只是想想罢了。
最后一枚铜戒指
看见袁子的时候,他正仰头伸手摘路边栾树的果实。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漾出一圈一圈晕黄的颜色,温暖得有点不真实。那样一个干净短发、高大帅气的男生,竟像个孩子,在秋日暖暖的正午,云淡风清的自顾自浅笑。
樱一下子就看住了,拎了满手的东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肯再向前迈一步,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破那一刻的时光。他的脚边是一个小地摊,像很多个在路边摆地摊卖东西的大学生一样,只是他的小摊上摆的是一件件奇特而诡异的藏饰,正如他那澄澈深邃的眼眸,给人一种无法破解的神秘。樱在他转头看她的那一刹那,便认定了这个事实。
你知道么,那真的是惊鸿一瞥,会让心猛然间颤栗不止,像一阵突然飘过来的风拂过缀满花苞的枝头一般。樱总是在走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仰头伸手摘路边栾树的果实,然后这样告诉我说。
他转过头来看着拎了满手东西傻站着不动的樱,眼神由疑惑变得透明。然后他便开始笑,细细的微笑在薄薄的唇边慢慢漾开,在从栾树叶间泄下的晃动光线里,那笑容舒心的像天上淡淡飘着的薄云。
可能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樱的脸忽地红了,在头上那顶淡粉帽子的映衬下,灿若桃花。
她缓缓走过去,在小摊边不由自主的停下,眼睛盯着那些古老的藏式拼命看。可是天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那些东西。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拎过她手里的大包小袋,说这样看东西很累的。是略带沙哑的很好听的北方普通话。那声音像这慵懒而狡黠的秋阳,一粒粒溅落进樱凉凉的心里。
樱松掉手中的东西,任由他接过去。那一刻,她竟完全不记得了曾精密设防的警戒,仿佛他们已是熟络多年的老朋友。她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缕会心的微笑。她已有多久,没这样释然的笑过,不为什么,仅仅是一个眼神、一点喜悦、一点感动。
樱蹲下身,一件一件仔细的看起那些藏饰。一串白色晶石手链,那颗颗不甚规则的小石里居然浮着一缕缕殷红的丝状物,像是在绝望中残留下来的一些活物的气息,随时都有复活的可能。一把藏刀,很原始的古铜色外壳,抽出来,却是尖利无比。在靠近刀柄的地方刻有一行小小的藏文,看起来很是朗逸隽秀。这样的刀是用来保护心爱的女人的吧,樱悄悄想。一枚铜戒指,外表却是幽蓝的,上面刻着一些很抽象的细小图案。樱拿它在手里,觉得暖暖的忽然就不想放下了。似乎那东西本就是属于她的,遗失了很久如今又重回身边一样。很奇怪的感觉。
她抬起头,他就那样安静的拎着东西低头对她浅笑。
她连忙低下头,有些羞赧的。随即又举起手中的戒指,询问式的看着他,脸依旧红扑扑的,缎子似的。
这个……他说了一个数字。
哦,你可不可以先为我留着,因为兜里的钱不够了。
当然可以。他毫不犹豫的说。
樱兴奋的站起身,拎过他手里的东西就往回跑。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的喊:别忘了啊!
他站在栾树下,微笑着跟她挥手点头,阳光便从手中撒落一地。
我们好像认识了一千年,当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孟婆汤醒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你真的无法体会。樱把手举在空中,不肯放下。我看见她的泪在阳光下闪烁如水晶。
回到宿舍后,夏的电话很是时候的打来。“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去郊外烧烤。”那口气宛若一个霸道的君主。“她,今天去市区办事了。”他顿了一下说。
“可是我刚从外面回来,很累的。”
“那就算了吧。”他的口气明显不悦起来。
“那好吧,你等我一下。”樱有些无奈的说。她放下电话,独自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下楼。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到夏,一个自私而又野心十足的男人。他有女朋友,却一直和樱保持着若即若离、暧昧不清的关系。他认定了这个孤单的小女子是深爱他的是对他的未来有帮助的,所以他始终不肯放手。有时他们在一起吃饭或出去玩的时候,夏的女朋友打来电话,他便习惯性的说一句:乖乖,她找我有急事,先走了,回去就找你啊。然后匆匆忙忙的赶回去,撇下樱一人。
很多次我真的想转身,想放弃了,可他总是及时伸手拍住我的肩。他总说:“毕业后我和她就各奔东西了,而我和你是要在一起的,你才是我最终的栖息地。”他每说一遍我就信一次,为了他的一句话我默默地忍受了两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许诺的未来在哪里?他答应给的幸福又是什么?
无眠的夜里,樱常常钻进我的被窝,搂着我的脖子哭着说。
这样真的很不值得,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真正爱情,能够摊开在阳光下的温暖爱情。我抚着她柔柔的长发轻轻叹息着。
那天,一起去烧烤的还有几个平时认识的朋友。在他们眼里,樱只是夏的顽皮小妹妹。只有我知道,那个躲在暗夜里独自哭泣的小女子有着怎样的心伤。
经过袁子的地摊时,樱坐在夏的单车后面,仰着脸轻轻晃动着小腿,那覆在上面的暗红色格子裙便轻轻杨起。让人想到最柔软最美丽的飞翔。后来袁子牵着樱的手在午后徜徉时这样告诉她说。
樱下意识的低头,便看到袁子深邃的眼眸和浅笑的唇角。单车很快的掠过,樱不断的回头回头……一切准备就绪后,樱开始帮忙翻弄那些诱人的羊肉串、鸡翅、玉米……夏蹲在旁边帮忙,不时扶一扶压住樱眼睑的帽子,或者拿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这样的时刻,也算是幸福的吧。
玩得兴致正浓时,夏的手机响了。是她,夏的女友—彤。一个刁蛮任性的女子。
“她马上就要回来,我得去接她了。”他小声的跟樱说。
樱装作没听见,自顾自的翻弄那些已经熟透的羊肉串,表情淡漠。
夏骑上单车飞奔而去。樱始终没有抬头,淡粉色帽子的沿边遮住了视线,却怎么也挡不住涌出的泪水。樱伸手拿过旁边的纸巾,自言自语道,好呛啊!
回去的时候,夕阳正浓。樱舍不得这么好的景致,执意要一个人步行回去。
一个人走在傍晚的乡间小路上,淡淡凉凉的秋风拂起她暗红色的裙角和乌黑长发。身边是大片大片收割后的玉米地,枯黄的长叶在风中飘摇,发出“哗哗哗”的响声。干瘦的枝干尖锐的指向天空,让人疼痛的窒息。
那么一个单薄的女子,走在无边的旷野中,面容沉静。樱想,这样的季节是适合私奔的吧,多么美好的词,多么伟大的逃往。是谁说过,这世间最伟大的逃往,莫过于爱情的逃往!
走回学校的时候,暮色已渐渐逼近大地。远远的,樱就看到袁子隐约的身影和旁边的小摊。她慢慢走到他身边,停住。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那枚神秘的铜戒指。樱小心翼翼的伸手去取,手指碰触到他那温厚的手掌,心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该在离开的时候试着把它往手上戴的,它应该是被紧紧的攥在掌心里,像他那样。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后来,樱揉着自己的长发狠狠的说。
是的,樱在拿着戒指准备离开的时候,试着把它往左手的中指上戴,可是它滑了下来,因为太大。樱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套不住它。
袁子也愣在一边。迟疑了一下,他说我住的地方还有一只小的,也许适合你。
那我跟你一起去拿。樱毫不犹豫的说。
一起往袁子住处走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走在他身边,有温暖的气息蔓延过来。樱忽然就有了种想和他一起奔向远方,一起去逃亡的冲动。
不,其实那并不是冲动,那真的是内心里沉睡了很久然后在遇到袁子的那一刹那苏醒过来的愿望。你明白么,攸?
袁子的住处是从当地一户居民那里租来的。很小,但很温馨,有点乱,但却充满了生活的随意与慵懒气息。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块深黑色幕布,上面的一个个小图钉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神奇而美丽的藏饰。
那真的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充盈着一种古老森林的味道,会让人迷失方向的那种。
袁子放下东西,站在幕布前一个个找过去。樱也帮着一起寻找,似乎没有。他跑到桌子前,拉开抽屉仔细的翻起来,还是没有。似乎有点着急了,他挠挠头皮,尴尬的冲她笑笑。
没事的,我不急。樱挺悠闲的说。
最后他趴在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铁盒,在铁盒底层的绒布下面终于找到了那枚小小的幽蓝铜戒指。“哈哈,终于找到了,你看。”他举着那枚戒指,得意地冲着她笑,像个顽皮的孩子。
她微笑着接过去,准备往手上戴却又迟疑了。
“你可不可以帮我戴上,我害怕它又不合适。”樱抬起头犹豫的看着他小心的说。天知道,那一刻她怎么会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要求。
“一定是合适的。”他边肯定的说着边毫不犹豫的拿过樱手里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