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寓的颤栗
他从暖烘烘又气味难闻的网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黑暗裹挟着凛冽的寒风扑面袭来,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用鼓胀而笨拙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紧了围巾与衣领,叹了口气,便一头扎进黑暗与寒风里。身后好像电压不足的网吧招箱发出微弱得只剩一口气的橙色光亮,坚持着给行人照亮一小路程。他很快便没影了,仿佛夜鬼,留下灯箱和一无所有。
他的妻子也经常骂他夜鬼,还有穷鬼,短命鬼等等。然而说是妻子却并不严格,因为他们并没有结婚,然而结婚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钱的问题,其它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也就是说,只是一个仪式问题,只要有了钱,就等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而且,这道工序只是打包然后贴上标签,正如月饼,能说还没有装进盒子里,就不是月饼么?所以,照实说来,她确实是他妻子。
他们已经在一起六年了,是的,确实是六年了。一起大学毕业,一起出来,提着简单的行李,意气风发地搭上了列车,从此便四处漂泊。窗外流景变换,从没变化的是他们的挽在一起的手,越是困顿,越是挽得紧紧。
一年后他们在一座城市里定下来了。这座城市每年就像海边的港口一样,吞吐着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是他们这样的年青人。车站的旧墙壁上漆刷的偌大的宋体字:“……第二故乡……欢迎你……”。
也许这是一个温暖和好客的城市,就像一个服务态度很好的旅馆,给奔波了许久的人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和感动,于是便产生了家的错觉,于是想安定了。
“朴,你说,我们不要再这样漂了吧,就在这里吧,哪怕从最低处开始。”她伫立在简陋的单间的窗口,怔怔地望着远处高楼上的灯光说。一阵风吹来,窗台上盆景里早已经干死去了的枯黄的植物瑟瑟发抖。
他觉得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无奈而坚决。他充满怜惜地望着她。他觉得好久没有这样看她了,就像一年多前的大学里,他经常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地看着她,从不同角度不同环境下端详她,脑中出现幻觉,耳中萦绕着动人的旋律。好多曲子他都是这样创作出来的。他是音乐系的。他觉得有点愧怍起来,好长时间她对他好像只是一件随身的物品,就像他密码箱里静静躺着的心爱的吉它,只是不忘带着它,却好长时间没有弹了。
她觉到了背后目光的温暖,心里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他坐在床沿上专注地看着自己,她有点恍惚起来了,记得第一次被他这么看着时自己的不知所措。她是学会计的,在大学城里,她的学校和他的学校一东一西。有一次元旦晚会,他不知怎么跑到了她的学校来,在台上抱着吉它边弹边唱,所有的人都听醉了。她是负责送花给表演节目的同学的,这次却又鬼使神差轮到她了,她在台下哗啦啦的掌声中手持鲜花向他走去,他就怔怔地望着自己,看得她面红心跳,觉得双脚好像踩在棉花上,那段路是她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长途汽车让他的脸色苍白,面部浮肿,浑身疲惫,密布着红色血丝的双眼却闪烁着光芒,她走过去抱住了他,抚理着他凌乱黏湿的头发。
“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吉它声了……”她感到了自己怀里的男子在忍不住地颤抖和哽咽,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声音,一声一声地撞击着她腹部。窗外有风吹来,春寒料峭,仍带着冷意,但她觉得温暖。
“我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自信,那样让人陶醉。”她偎依在他的肩头说。
“以前与我朝夕相伴的吉它,现在对我而言,好像弹它都成了一种奢侈。”他在说这话时,潜意识里又冒出一句:“正如你一样。”他咬紧牙关,生怕这句话会跑出来,并且在心里狠狠地揍了自己一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折与无力。他感觉他皮肤表面的神经都麻木了,或者都跑到心脏里了。他感觉不到她的身体,记得以前碰到她哪怕一寸肌肤都会全身舒畅,而现在仿佛身边只是躺着一个东西罢了,与这有点异味的被子没什么区别。然而,心却敏感到了极点,窗外月光透进屋里来,好像一把剑,刺穿心脏,塞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彻骨冰凉,他想喊救命。
“朴,你怎么了,冷吗,是不是被子没盖好?”她感到了他的痉挛般的抽搐,更贴近他,并帮他压了压被子。
他抬起头,看见昏暗而逼仄的巷道尽头那抹熟悉又陌生的黄光。那是自己的出租屋里的等待的朝晖或者夕照。他有点恍然起来。一阵阴森的风撕开漆黑的夜幕,向地面砸下来。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本能地裹紧了外衣。他带着衣服里疲惫的痛感,快步向巷道尽头的黄光走去。耳畔一只猫轻嘶了一声,却不知身在何处。
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
扶风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学高才。世叔早卒,有节行法度。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关内侯,官至齐相。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作《女诫》七篇,有助内训。……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所著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
在东观藏书阁里,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正茫然若失的站着,一摞摞的书压在她头上,喘不过气来。
她搬着那边大部头,有些恍惚。“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也不知要过多久。连吸气都有些困难,要是能出去透透阳光该多好。”她想着,向外边走去。
黑暗的藏书阁总是让她浑身冰凉,身体僵硬。外边的阳光真好,照在她淡色的长衫上,暖暖的。风拂起她耳边的发,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她舒舒服服的躺在椅子上。整个身子深深的陷进去……
“师妹,这朵花好看么?”
花园里,她在阳光下绣一个手帕儿,正绣在鸳鸯的头上。一个长衫少年拿着一朵开着艳丽的牡丹。
她抬头看他,又羞涩的低下头去。师兄虽然从小和她一起读书习字,本来相处习惯了。可是自从他们定了婚后,她却是处处的躲着他。
“嗯。”她心里有一丝甜蜜的气息。
她声音细细的,柔软的。
“花儿真美,阳光真暖和。”她想着自己的心思,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那是什么?”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只蝴蝶扇着翅膀停在一朵花上。
他的脚步很轻,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因为紧张结果,有些被捏的紧紧的感觉,有些隐约的痛。“不要!”他已经扑过去了。“不要!不要啊!”她想喊,喉咙似乎被扼住了,怎么都喊不出来。
慢慢的睁开眼睛,她还躺在有阳光的椅子上。
心里一股无奈和怅惘渐渐的笼罩。
“真难啊!要是他在身边,自己也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想起哥哥为了这本书奋斗了三十年,一个人的诗酒年华就为着这本书活着,该是怎样的坚持的信念啊。
她揉揉眼睛,再看眼前放的一摞摞厚书。眼睛吃力的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偶尔也有开心的时候就是进宫授书。那些娘娘们很好伺候,她最喜欢的就是现学现用。看着她们长得一个个花开时候的模样。不敢与她们争锋。她有自己的绝招,仗着自己的身材不胖不瘦;脸蛋光滑灿烂;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女人独特的艺术才女,她给自己设计了一系列适合她身型的衣服。她美滋滋的享受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子们羡慕的眼光。她博览经史子集,口若悬河,讲道理生动形象,说故事曲折动人;她举止优雅,行动处自有一种从容和淡定;她的衣服淡而雅,衬得三十岁的她像春天的荷叶,每一处都像一首动听的歌;她举手投足间挥洒着内心的斑斓。
她亦满足着自己的形象——每次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年轻光滑的脸庞,她想像自己因为着才华的迷到了多少艳盖群芳的妃嫔。
她沉迷于对生活得意的享受中。
有时候,女人可以从她的智慧里来弥补自己容貌上的欠缺,而这种依靠能力赚来的赏赐显然比因为容貌的美丽更加动听一些。
她为着盛名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来思量如何穿衣打扮;思量着怎样在众人取得更好的口碑;琢磨着如何讨得老太后的欢心,她说话,她走路,她的每一个举止都是谨慎的,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积极的参加每个宴会,她在宴会的每一个角落活跃着,她的每一句话都被她们传扬开来:“曹大家这样说的。”她的名字也水涨船高,如同她日渐忙碌的身影。
夜里,回到寂静的家里,她有些黯然了,心如春天的生丝,丝丝的都连着痛——自己不停努力,日日辛苦的所得,难道只是为了博得一个无聊的名誉么?一天天的奔波,应酬,她心里的激情一点点的被消磨殆尽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提不起兴趣来去看那些枯燥的书,去校对那些曾经她热爱过的文字,心如一片长满杂草的荒野,看似很满却是一片芜杂。
儿子向她请安:“娘,他们都说伯伯写了一本书,很了不起?我想长大了也要写书。”
写书,写书……
她一遍变念叨着。她想起,曾经哥哥对她说:“我们家里,只有你在我身边了,现在我身体不好了,以后的事情就得你帮忙料理了。”
哥哥死也不肯闭上他的眼睛,他一声孜孜不倦的为着那本书,却终究没有完成。她哭得很痛,她从小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他是她头顶上最亮丽的天。
突然之间,她的天塌了。
那天夜里,她跪在哥哥灵前,一直哭,一直诉说,从孩童的呀呀学语,到年少时候的读书习字,她暗地和他竞争,却一直对他很敬佩。他从小就有一种坚强的意志,不论多么困难他都一直朝着一个目标努力。
而她自己呢?
现在仅仅是因为在宫里教书,仅仅是偶尔被老太后叫去赏顿饭,便有些得意洋洋了。这一切换回来的只是更沉重的痛。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无法重负的累。
她知道她无法拒绝太后的邀请,同样也不能辞去教书的职务。但是,心是自由的。
“该为自己的心做些事情了吧!”她的心忽而坚定起来了。
写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心中的那些积累在初期的阶段绵延不断的流淌出来,而到了一个月后,开始有困难了。心中再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激情。
“哥坚持了三十年,而我只有一个月就觉得累了。”她独自在一架架书旁徘徊着,这些厚厚的书本曾经是她对着众多妃嫔们炫耀的材料。如今她的心里都已经有些枯竭了,如同被抽干水的枯井。
最近梦里总是出现哥哥的眼睛“妹妹你一定要坚持啊!”她常常暗夜里被惊醒。披衣下床,一盏油灯下她俯首桌子奋笔疾书。
只有写着的时候,她才感觉到畅快。一种无声的呐喊,还是一场心的较量,是要完成遗愿的决心还是……也许是对哥哥的许诺。他的眼睛在天上夜夜都如星星在她的头顶闪亮。
她总是会在完成一部稿子间隙里想起——那些年他们一起授受读书,并肩而坐。当时只道是寻常。
书的进展很慢,她不停的修改,不停的读书,为了一个字,一条词她要翻遍整个藏书。初稿完成以后,紧跟着一次次的修改已经把初稿弄得斑驳陆离了。而一次修改之后,还有下次的成篇,着一篇文章她来来回回要写十来遍,然后就是修改,一改再改,字斟字酌。一遍遍的读,每一个字都有所出,每一句话都有所入。
每天的傍晚,她喜欢站在不断落下的夕阳中读她的稿件。一遍又一遍,像是风吹的声音,读到满意的地方,她抬头微笑。
多少个不寐的夜晚;多少次抱书而眠;数不清几多寒夜藏书房一个人查找校对;曾经多少花开叶落在她孜孜不倦的身影里离去。
书终于编成了!
十年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她全部投入了。再回首,已经是面色苍茫了。对着镜子看着十年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如今已然是有些衰老了。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太执着,她的心沉静如水。她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的心波动了。
这些日子,她又开始在宫中授书了。
她应皇帝的邀请,就在东观藏书阁设立了一个临时讲坛,她坐在上面授课,下面乌压压的一片人,她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努力还是有用的。毕竟还有更多的人需要她来讲解,她喜欢这种传播的方式。自由,明亮。学生中有很多名人,她和他们对阵更激发了自己的思考。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