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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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含思倾妍”的文艺审美教育观(1)

第一节 “先器识而后文艺”

——创美主体成人、成艺之德民国初年,蔡元培对审美教育有如此阐释:“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人生不外乎意志;人与人互相关系,莫大乎行为;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有适当之行为,即以德为中心是也。”这段话明确地提出,审美教育是以陶养感情为目的,以“德”为中心,关涉人生意志、行为的教育。作为艺术教育家,李叔同的懿行高节、艺术教育实践体现了“言教之余盖以身教”的卓越精神风范,贯穿了富于个性的审美教育思想。这些有关文艺审美教育的思想观念,散见于他的各类著述中。这些已成为历史话语的思想核心,乃是以“艺德”为宗旨的“传统人文教养”,其文化底蕴是中国古代孔子及儒家的审美教育思想,亦浸透入西方人文主义思想的某些观念。其许多论述亦饱含着诗意与个体心性的审美体悟。

一、创美主题的艺术学习和成人之德

李叔同的艺术教育,特别注重学生道德品质修养的培养。他向学生阐述,要做一个好的文艺家,首先必须是一个具有优良品德的人。他的学生丰子恺回忆,李叔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明代刘宗周所著《人谱》,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该书封面上,李叔同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以此为鉴。《人谱》卷五,录《唐书?裴行俭传》曰:

唐初,王(勃)、杨、庐、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

裴行俭对“初唐四杰”的文学作品颇有微词,属一家之言,这里且无须多议。但他反对以文学创作为“享爵禄之器”,则无疑是从艺者的警世嘉言。所以,李叔同以“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见解教育学生。即:要成为一个有高远抱负的文艺家,首先应当培育“器量”与“见识”——即个体内在的品德涵养、精神境界,倘没有“器识”,无论艺术技艺多么精通,也不足以称道。他非常明确地将“艺德”的养成置于首要地位,作为学习艺术的先决条件。1898年春,李叔同19岁时,第二次入天津县学应考。课卷要求写时文两篇,其中之一是《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李叔同就提出了“器识为先,文艺为后”的文艺观。可见,他晚年常教人以“士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的文艺观,在其弱冠前就已形成。

刘质平(李叔同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有如下回忆:

先师与余,名为师生,情深父子。回忆民元冬季,天大雪,积尺许。余适首作一曲,就正于师,经师细阅一过,若有所思,注视余久,余愧恧,几置身无地,师忽对余言:“今晚八时三十五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余唯唯而退。届时前往,风狂雪大,教室门闭,声息全无。余鹄立廊下,约十分钟,室内电灯忽亮,门启师出,手持一表,言时间无误,知汝尝风雪之味久矣,可去也!余当时不知所以,但知从此师生之情义日深。每周课外指导二次,并介绍至美籍鲍乃德夫人处习琴。

狂风大雪之时,刘质平如约赶赴教室外的走廊下“鹄立”求师,而李叔同则先于刘到了音乐教室,闭门于内静候观察。刘在天寒地冻的室外廊下等了约10分钟。显然,李叔同在教室里观察这个学生:他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中是否能够守约,是否具有“诚”、“信”等品质、德行?颇具传奇色彩的往事回忆,道出了始终不渝、情同父子的师生情谊在最初是如何建立的。“当时不知所以,但知从此师生之情义日深”,意味着这种师生情义的基础,正是从对“诚”、“信”等品德涵养的检验开始的!可见,李叔同是如何看重作为创美主体的艺术家的“艺德”秉性的!这是贯彻“先器识而后文艺”审美教育观的一个生动例子。

儒家乐感文化思想中,“仁”是道德,“乐”是艺术。而艺术的尽美与道德的尽善(仁)相融合,是基于“乐”的本质与“仁”的本质的自然相通。“乐与仁的会通统一,即是艺术与道德,在其最深的根底中,同时,也即是在其最高的境界中,会得到自然而然的融合统一;因而道德充实了艺术的内容,艺术助长、安定了道德的力量。”这是创美主体“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艺德”养成为先决条件的意义核心所在!

二、创美主体学习音乐与成艺之德

《昨非录》(一)1906年2月刊于《音乐小杂志》第1期《杂纂》栏,署名息霜。该文之(二)因该刊停刊,故未登载。

在这篇文章中,李叔同针对民国初年间人们学习音乐普遍存在的问题,论述了学习音乐艺术,特别是学习歌唱时应注意的科学方法,以及学习艺术应该具备的求实精神、艺德精神。

昨非录(一)

此余忏悔作也。吾国乐界方黑暗,与余同病者,当犹有人。拉杂录入,愿商榷焉。

宁可生,不可滑。生可以练,滑最难医。初学唱歌者,以琴和之。殆发音既准,则琴可用可不用也。

唱歌发音宜平,忌倾斜。

吾国近出唱歌集,皆不注强弱、缓急等记号,而教员复因陋就简,信口开河,致使原曲所有之精神趣味皆失。

风琴踏板与增场器皆与强弱有关系,最宜注意。

十年前日本之唱歌集,或有用1234之简谱者,今则自幼稚园唱歌起,皆用五线谱。吾国近出之唱歌集,与各学校音乐教授,大半用简谱,似未合宜。

学唱歌者,音阶半通,即高唱“男儿第一志气高”之歌。学风琴者,手法未谙,即手挥“5566553”之曲,此为吾乐界最恶劣之事。余昔年初学音乐,即受此病。且余所见,同人中,不受此病者殆鲜。按,唱歌者当先练习音阶与音程。学琴者,当先学练习之教则本(初学风琴者,大半用风琴教则本Organ Method),此乐界通例,必不可外者也(今日本音乐学校唱歌科,以唱曲为主,一年之中,所唱之歌,不过数首)。

弹琴手式亦最重要,风琴教则本有图,甚明了,愿留意焉。

吾国学琴者,大半皆娱乐的思想,无音乐的思想,此固无可讳言者也。故每日练习无定时,或偶一为之,聊以解闷。如是者实居多数。吾闻美国人学琴者,每周仅到学校授课一时间,其余皆在家练习,每日至十时间之久。吾国人闻之,当有若何之感触。

去年余从友人之请,编《国学唱歌集》,迄今思之,实为第一疚心之事。前已嘱友人,毋再发售,并毁板以谢吾过!

文章切入正题前,李叔同先说明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他称此文为“忏悔作”,意指其时(清末),中国的现代音乐、音乐教育非常落后。因此,许多国人(包括他自己)学习音乐时,没有科学的方法,易走弯路。他指出了学习音乐过程中具有的普遍性谬误,并加以纠正,作为探讨商榷。

李叔同指出,学习音乐时,“宁可生”,宁愿显得笨拙、生疏,也“不可滑”,即为了掩饰学习过程中的“生”,反而养成一些不好的习惯。“生”,可以通过勤学苦练,逐渐变成熟;“滑”则是不容易改正的错误积习。

初学唱歌的人,用琴伴唱,可以帮助发音准确。待发音音准没有什么问题后,唱歌时用琴伴唱,或不用琴伴唱皆可。唱歌时,发音宜平稳,切忌发音偏激。

李叔同又论及其时国内出版的唱歌集存在的问题——唱歌的曲谱都不注明强弱、缓急等符号。这样,就容易致使音乐教师在讲授唱歌时,可能存在因陋就简的情形——带有较强的个人主观随意性,从而使歌曲原本的音乐审美旨趣完全丧失。

风琴踏板与控制音量的增声器都与琴声的强弱相关,应特别加以注意。

10年前日本出版的歌曲集,或许有用“1234”等阿拉伯数字的简谱,而现在则从幼稚园唱歌起,一律用五线谱。我国近些年出版的歌曲集,各学校音乐课用于讲授的教材,大多数用简谱,看来已不合时宜。

有些学习唱歌的人,对音阶还未完全弄懂,就高唱“男儿第一志气高”这类歌曲。一些学习风琴的人,弹琴的指法尚未谙熟,上手就开奏“5566553”这类曲子。李叔同认为,这些现象实为当时音乐界存在的弊端。在此,李叔同也坦然地承认,他自己从前初学音乐时,也有这样的毛病。就他所见到的学习音乐的人,没有这些毛病的人非常少。

李叔同特别强调,学习歌唱的人,必须先练习音阶和音程;学习弹琴的人,应当先学练习用的专门教材(初学风琴的人,大多数用风琴教材Organ Method),这是音乐学习的通常规则,没有例外。他还介绍道,日本音乐学校的唱歌科﹝声乐科〕,以唱歌曲的旋律为主,一年之中,所唱的歌曲也不过就数首。

关于弹琴,李叔同指出,弹琴时,手的姿势也非常重要,风琴教材上有示意图,非常明白,希望加以重视。他批评许多弹琴的人“皆娱乐的思想”,即抱着娱乐目的学习音乐。李叔同于此特别指出,许多音乐学习者对音乐艺术的认识,仍停留在较浅的“娱乐”层次上。他认为,音乐确有娱乐的性质,但音乐娱乐中也蕴含有审美的成分,音乐的娱乐距音乐审美的精神旨趣相去甚远。李叔同所说的“无音乐的思想”,即指许多学习者对音乐艺术特有的审美功能尚缺乏认识。他认为,指出这种学习音乐艺术缺乏深刻认识的普遍现象,“无可讳言”是对许多国人的严肃而深刻的批评。因此,学习音乐艺术而不树立较深刻的审美理念,其学习的方式、方法往往存在问题。每天的弹琴练习,无严格的定时的规定练习时间,或偶尔弹一会儿,仅仅是聊以解闷而已。

于是,李叔同介绍了美国学琴者的学习方法:每周仅到学校接受音乐教师一个小时的授课,其余时间均在家自己练习,而每天的练习时间多达10个小时之久。李叔同于此诘问:我国学习音乐的人比照美国人的学习方法、学习精神,相形之下,又有何感想呢?

笔者认为,在这篇文章中,李叔同所述关于学习音乐的诸多具体的学习态度、学习方法等问题,其实也包含着“成艺之德”的深刻道理。

在文章的最后,李叔同坦陈一直感到愧疚的事:前一年曾应友人的请求,编著《国学唱歌集》。坦陈已经告诉友人,不再发售,并且以毁掉印刷板,显示彻底的反省。足见其贯穿于艺术学习、艺术创作中的严谨精神,即“成艺之德”的自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