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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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衔花佩实”的文艺审美(1)

第一节 “清真”与“雅正”

李叔同留下的文艺作品,是才情四溢、率性而自由的抒写,是主体心灵之“思”升华为艺术审美旨趣之“诗”的飘逸挥洒,达到了那一时期同类文艺创作的较高水准。他的文艺作品所禀有的“清真”、“雅正”等通透的审美特质,是其作品艺术文本中重要的美学内涵。

家园败、山河破,励志切切,壮怀激烈,洒一腔热血;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血花溅作红心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逝水年华,长日留痕,望山外夕阳,叹知交故人不在。伫立流连,徜徉、绻恋于情感与形式之间,挥之不去的经典咏叹;冥思空阔,独悟致远,牵引漂泊倦怠之心灵,重返“十里明湖”、“烟月水楼”,远山明净、闲云飘忽……的东南。

日常生活方式、艺术生命形式;为人之道、为艺之道;种种诗中意、意中境、境中思……构成了李叔同文艺作品中纷呈繁复的审美意象。华夏民族的文艺审美传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中国古代的文论、画论、乐论有着丰富的文艺美学思想,历代的文人笔记和艺人的实践心得也含有精深的文艺美学见解,涉及文艺的审美特征、文艺创作和欣赏活动的审美规律等。“这种纯粹化、精致化了的情感结构崇尚精诚率真,寄情自然风物;超脱功利欲求,向往精神自由;刚柔相济,阴阳合德;致中和,尚虚静;在与法理名教相摩相荡的搏斗中不断地开拓生存空间……”

综观李叔同文艺作品的美学意蕴,其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中,透射出丰厚的民族审美传统内涵。他的许多作品也蕴含了精诚率真、寄情自然风物的古典美学传统,其“清真、雅正”的审美旨趣正是纯粹化、精致化了的民族审美情感与形式结构。

宗白华先生认为,魏晋六朝是中国古典美学转变的关键时期。谢灵运的诗,如“初日芙蓉,自然可爱”;颜延之的诗,如“镂金错采,雕缋满眼”,分别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从这个时候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日芙蓉’比之于‘镂金错采’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在艺术中,要着重表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而不是追求文字的雕琢。”

而一个艺术家艺术审美境界的高度、深度、广度之所至,“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即创作灵感是在艺术家的人文精神涵养、天生的艺术禀赋、勤奋的艺术实践基础上偶然获得的。

1895年,李叔同16岁,考入天津文昌宫的辅仁书院学习。在这一时期,他亲手抄录过山西浑源“恒麓书院”教谕思齐对诸生的《临别赠言》。“赠言”有这样一些内容:

读书之士,立品为先。养品之法,惟终身手不释卷。……诵诗读书,论世尚友,是士人绝大要着。持躬涉世,必于古人中择其性质相近者师事一人,花瓣奉之,以为终身言行之准。……古文则须于“唐宋八家”中师事一家,而辅之以历代作者。时文则须于国初诸老中师事一人,辅之以名选名稿。小楷则须于唐贤中师事一家,而纵横于晋、隋之间……

“赠言”强调士人读书进取,当先树品立德;而品德的培育,在于终身不懈地学习。同时,认定古代名家中与自己志趣相接近的一个人为楷模,潜心研习、仿效并作为毕生的言行准绳等。

“赠言”还特别提出了艺术创作的审美主张:

制艺之道,方望溪以“清真雅正”为主,此说诚不可易。

“清真雅正”之制艺教谕,遂成为李叔同文艺创作所秉持的重要审美理想之一。李叔同作品禀有的“清真雅正”艺术品格,正属于钟嵘在《诗品》里所赞美的“初日芙蓉”之美!

西方美学传统重哲学逻辑,重抽象思辨,而中国古代儒家文化专注人之“心性”养成和文艺审美经验的总结积累,侧重在审美主体的审美活动中对审美的诸多灵动品质的内在感悟,如对艺术境界的空灵、冲淡、风骨、真情、韵、气、格等等极富心性元素内涵的人文体认。

“清真”,这一审美内涵,既蕴含了艺术审美的内涵特质,也包含创作主体的“心性”品格。“清”者,首先是心性取向之“真”也!

“清真”,乃清逸、真情、真色。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李白特别看重自建安以降开启的“清真”风气。“初日芙蓉”之美,“经陈子昂到李太白,就进入了一个精神上更高的境界……‘清真’也就是清水出芙蓉的境界。杜甫也有‘直取性情真’的诗句”。“清真”亦含“素朴”之资质,“素朴而民性得矣”,因此,“超脱或隐逸之篇,自以自然流露为极诣”。如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期间创作的《采莲》:

采莲复采莲,

莲花莲叶何蹁跹!

露华如珠月如水,

十五十六清光圆。

采莲复采莲,

莲花莲叶何蹁跹!

“初日芙蓉”的质朴、清真旨趣可见一斑。

“所谓‘清雅’,其内涵有为人与为文两个层面,是一种生命格调在社会生活与审美活动中的生动体现。在审美创作中,这种格调主要是创作主体的人格风范与生命精神在作品中的体现,往往给人以一种超尘拔俗、冲淡质朴的审美感受。”以文化艺术人格论,“清”更有“精神淡泊”之人格高情!“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欧阳修说得最好:‘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萧条淡泊,闲和严静,是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这心襟气象能令人‘事外有远致’,艺术上的神韵油然而生。”关于“真”,王船山论诗中意境的创造有言:“唯此窅窅摇摇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内,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诗。然因此而诗则又往往缘景缘事,缘以往缘未来,经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藏藏。”何人能秉承清逸飘洒之“追光蹑影之笔”,挥毫书下直通天意、极尽人情人性之胸臆?王船山指明乃“有一切真情在内”,即真性情之人也!如陶渊明所喜爱的淡泊“素心人”,具充实的纯粹情感、精致的审美旨趣,这样一种艺术气质、胸襟,令其“事外有远致”,由“心远”接近到“真意”。“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出于性之本然者盖鲜,学而强致者亦足贵也。其意为:庄子“天放”的人性美思想是源泉之一,是更加理想的境界。庄子认为,审美主体只有顺应自然无为的自然界规律,任性自然,与物为一,才是“真人”——真性情之人。如此“真人”,才能感知“大美”、“至美”,以至于“至人皆蕴真情,蕴真情乃有至文,非矫饰可跻也”,实为文艺作品蕴涵的“清真风气”,即审美之品格内蕴。所谓“真色”,王士禛《花草蒙拾》云:“‘生香真色人难学’,为‘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所从出,千古诗文之诀,尽此七字。”而“诗文之期能达其真者重在自然浑成;骛于美者,出之雕琢藻饰;能臻极诣者各有所善,其流弊所渐自亦各有所不足;赏鉴之者,不宜先存此彼之见于胸,而有所迎拒也”。王士禛指出了为诗者掌握“真色”的不易。而千古诗文求“真”之关键,在于“自然浑成”。

关于“雅正”,《毛诗序》曰:“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雅的作用是正确说明王道政治兴废的缘由,也就是‘正得失’的意思。”由具浓厚教化意味的“雅”,逐步发展为文艺审美意识的“雅”境,具有多样的审美内涵与审美特征,“雅正”遂成为中国古代美学思想追求的另一境界。“雅正”这一审美观,也针对语言艺术的审美特性而有所倡导,是指作者在对构成文学艺术作品的媒介材料——语言的驾驭中,所追求的个人风格,对词语、语义、修辞等的偏爱和喜好。它源于中国古代诗学对《诗经》创作中诗歌语言艺术品格的研究总结,即源于生活的语言,再经文人的润色加工,成为“雅言”!雅言也构成诗歌语言的审美格调,从而使语言艺术具有丰富的审美表现张力,体现出中国古典美学中的“韵度”元素。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张玉田云:‘词贵雅正。’如周美成“最苦今宵,梦魂不到伊行……雅俗正变之殊,学者诚不可不辨。”“词贵雅正”,强调诗歌创作之用词,贵在对词语内涵,即对语义的准确驾驭,对“雅”、“俗”意义的深刻理解及把握,并恰到好处地予以灵活运用。这是中国传统审美“雅正”旨趣,体现在有关诗歌语言审美特性运用上的重要观念。“情”是心灵对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气”是“生气远出”的生命,“格”是映射人格的高尚格调。”而诗词创作中,能否在语言运用上做到驾驭自如,则将直接关系到“情”、“气”、“格”的营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