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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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慧然独悟的“思”与“诗”(1)

第一节 “孤寂诗者”的悲凉绝唱

文化断裂时代的诗人,时时陷入精神寄托无助之困境。另一方面,处于动荡不已、迅速分化的社会中的个体,所面临的也是类似处于无标识的岔路口的“选择”,尽管这种分化对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个人有着程度不同的区别。一种个体选择,或许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存在。“这不过是人类性格特征和人类处境的又一个方面,由此表现出的是单个个人在一定程度上认为自己是自为的和独立的人,并且一心要在他个人的行事或者所是中去寻求〔符合这种身份的〕意义和满足。”笔者认为,于李叔同而言,是所谓“孤寂诗者”的慧然独悟。“孤寂诗者”于文化断裂时代,自有其独存的“悲凉绝唱”。这是特定的文化断裂、转型时代,社会的及个人心智的选择演变,一种社会存在中的个体精神意识的诗化感悟或独存。

《冬夜客感》作于1903年。该诗反映了这一时期“孤寂诗者”的某种生存状态。

纸窗吹破夜来风,砭骨寒添漏未终。

云掩月光惨白,帘飘烛影焰摇红。

无心难定去留计,有泪常抛梦寐中。

烦恼自寻休自怨,待将情事诉归鸿。

冬夜的环境格外愁惨:夜风砭骨寒,月光惨白暗淡,烛影摇曳不定……“无心难定去留计”是全诗的中心所在。“无心”,即没心思去考虑究竟是“去”还是“留”。诗人处于彷徨与徘徊之思绪中。“云掩月”,一切均在不明朗的晦暗状态,月滞、人滞、烦恼顿生。远飞的大雁归来,是诗人的唯一期盼。

《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是1904秋作于上海。

江南秋老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慢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从有关李叔同的年谱来看1904年的记载:“庚子以后,国事日非。八国联军占领北京,越年签订辱国条约,赔款讲和。李叔同一腔热血,无处抛洒,乃寄托于风情潇洒间,以诗酒声色自娱……”

另一方面,“是年与思想先进分子择地租界以处,与教育家马相白、穆藕初等办实习学校,创设‘沪学会’,经常召开演说会,致力于民众文化教育,提高社会青年知识觉悟”。从中也可窥见,浮生沉梦中仍有救世的务实实践。时代阴影投射于生命个体的偶在际遇,雪上加霜,必生两难矛盾之悲凄,“心绪殊恶”。

《高阳台?忆金娃娃》是1905年春作于上海。

十日沉愁,一声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剧怜别梦迢遥。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孤负良宵。最难抛,月上歌帘,声咽秦箫。而今未改双眉妩,只江南春老,红了樱桃。忒煞迷离,匆匆已过花朝。游丝苦捥行人驻,奈东风冷到溪桥。镇无聊,记取离愁,吹彻琼箫。

这首词与前一首《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的写作时间接近,内容相似,可互为参照,从而解读个中滋味。

前一首词,“江南秋老矣,忒匆匆”,以秋季凋零之景象,直击并牵引心灵的疲惫。而后一首的下阕,“只江南春老,红了樱桃”在秋悲秋,在春伤春,在于“忒匆匆,春余梦影”,也在于“忒煞迷离,匆匆已过花朝”,悲叹光阴飞逝,而自我却奔走天涯,一事无成。正如唐代元稹《遣悲怀》诗句“泥他沽酒拔金钗”所述之意境,酒浇愁、乐陶情,紫樱桃、红樱桃,“雏凤声清清几许?”“月上歌帘,声咽秦箫”,声歌阵阵,英雄气短,更奈脂粉红颜才子情。诸多的情思,诸多的意象,换来的却仍然是落寞消沉的心绪。“记取离愁,吹彻琼箫”,自我感觉是“多余的人”。

其时,李叔同时而“走马胭脂队里”,沉浸于与知己红颜的交往,还不能说仅仅是寄情感官的一时愉悦,在观念意识中,他也有独立的自我见解。1904年春,李叔同为章士钊著人物传记《李香》所作的序中,阐释了这方面的见解。李香是20世纪初期沪上名妓之一,“尤以才女之誉称名艳帜于风流文人之中。原姓黄,名碧漪,字鬘因,小字梅宝”。因个人不幸身世而身入“乐籍”(古时对官妓、妓院的称谓,后泛指妓女和妓院)。李叔同在与之交往中,曾写有多篇七绝相赠。

在序中,对社会存在之乐籍,李叔同有如下见解:

向读龚璱人《京师乐籍说》,渊渊然忧,涓涓然思曰:乐籍祸人家国。其剧烈有如是欤?既而披欧籍,籀新理,乃知龚子之说,颇涉影响。曷言之?乐籍之进步与文明之发达,关系綦切。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观于乐籍可知也。时乎文化惨澹,民智啙窳,虽有乐籍,其势力弱,其进步迟。卑卑之伦,固鲜足齿。若文明发达之国,乐籍棋布,殆遍都邑。杂裙垂髾,目窕心与,游其间者,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说者疑吾言乎?曷观欧洲之法兰西京师巴黎,乐籍之盛为全球冠,宜其民族沉溺于兹,无复高旷之思想矣。仍何以欧洲犹有“欲铸活脑力,当作巴黎游”之谚?兹说兹理,较然甚明,奚俟刺刺为耶?唯我支那文化未进,乐籍之名魁儒勿道。上海一埠,号称繁荣,以视法之小邑,犹莫逮其万一,遑论巴黎!岂野蛮之现象固如是,抑亦提倡之者无其人欤!友人铄镂十一郎,新撰一小册子,曰《李香》,谂李香为上海乐籍之卓著者,君撰是册,亦非碌碌因人者,不揣梼昧,摭拾西哲最新之学说,为读是书者告。夫惟大雅,倘亦韪兹说欤?

甲辰春杪,当湖惜霜。

该文刊于铄镂十一郎《李香传》一书前,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春)由上海蒙化编译社出版。

仅将此序转录于此,有关西方“乐籍”的风习,李叔同有如是观念、如是评价,供参考分析。特定的时代,有特定的观念意识形态,社会如此,个人思想意识亦然。此非笔者侧重分析所在,不作赘述,仅引曹聚仁先生的相关回忆供参考:“弘一法师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认真的人,他并不是清教徒,也不是道学先生;年轻时和名歌女相往还彼此酬唱,诗篇流行,有他风流的一面。”

李叔同诗酒沪上,既沉浸于与京剧名伶杨翠喜及朱慧百、谢秋云等名妓交往,又奔忙于开民智之救国启蒙,或暂住梨园粉墨登场做戏,体味剧中的英雄豪情、闺门旦的柔媚意趣,借助戏曲表演程式的挥洒、婉转悠扬声腔的畅情抒发,排解胸中之理想抱负……遣悲情?抑苦闷?沉醉中的清醒,清醒中更有内心深层的苦涩!从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可以体会他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清醒认识和自嘲:一个凡夫俗子而已!何以如此地寄情诗酒声色?休怒骂,且游戏……于无奈中,仍陷入深层自我那难以解脱的痛苦寂寥。

他是孤寂的。孤寂所指,是内心深处的孤独。作为作家、艺术家,李叔同文艺创作时的审美创作心境——审美创作主体的创作心境临界点——往往处于“深层的自我”中。“深层体验”的超越,意味着躲到纯粹时间中去,它是存在于意识中的生活。每一个个体都可能在内心深处唤起“深层体验”的自我。精神意识生活中的自我,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多向度的,适应的或不适应的,或根本就是相悖的……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言:“人是以寂寞为苦的动物,而人的寂寞却是最不容易打破。隔着一层肉,如隔一层壁,人是生来就注定了要关在这种天然的囚牢里面啊!”

个体内在精神意识的生活,即是“我意识,我活着”的独存或独悟。李泽厚先生认为,“我意识,我活着”有着三重悲哀。第一层:生即苦恼,人生下来便不得不活。于是生老病死,苦难重重……第二层:个体总处在社会性的权力/知识的话语中,生存在马克思所说的既定的现存生产方式之下,人们交往关系之中,人活着就受它们的支配、控制甚至主宰。第三层:个体特别在社会转型期的历史与伦理的悲剧性的二律背反之中,常顾此失彼,无所适从。

一、孤寂——“闲愁最苦”之“家愁”

丰子恺先生曾有如下回忆:

他家在天津,他的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着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

于儒家文化教育熏陶中成长起来的李叔同,对家园、故土,特别是母亲,怀有非常深厚的赤子之情。而乐感文化积淀于斯的这一个体,因其特殊的家庭、身世而与母亲相依为命。养他、育他、形成他这一个体“活在世上”(being-in-the-world)的慈母的去世,意味着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依恋及支撑的崩塌!

《梦》由李叔同选曲并作词,作于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期间。歌词取“骚体”诗格式,唱、叹交替进行,突显出内心的哀痛与悲情,隐含着“一种深的苦痛”。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铬与粉饵兮,父衣我以采衣。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泊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以“骚体”作为情感的艺术表现形式,在李叔同的诗词创中,所占比例不算多。歌词以两段附加一结束句段构成。叙事主体以“游子”自喻,如“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

最后一段“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泊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作于1905年7月,标题为《挽歌》,系李叔同为其生母王氏的追悼会而作,根据外国《弥撒曲》的曲调填词而成。李叔同将这一段《挽歌》并入这首《梦》中,与前两段游子思家、思亲主题正相契合,即感激母亲养育之恩,以永远铭记此恩作结,从而使此诗浑然一体,更显完整。

“梦”在全诗中指代“我”的成长历程。自摇篮之始,衣食养育之恩,殷殷舐犊之情,至成人后辞别父母远行。成长年代的幸福,待离家远行,方有深切体悟。更为天涯游子,孑然一身,吊影形悲,彻骨思念,油然而生。一切的一切,恍惚似梦!梦境,即使它是真实个人经历的再现,仍然是非现实的时间过程体验。哀,哀逝去的人伦温情——个体最基本的社会联系织体,实存和精神的双重家园——“恍惚以魂驰”,它已永远不“在”。这是诗人“深的悲苦”最本质的所在。

《废墟》一词的具体写作时间、地点不详。

看一片平芜,衰草迷残砾。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千古繁华,歌休舞歇,剩有寒螀泣。

满目凄凉而肃杀,是被毁弃的、已不存在的家,亦是诗人心灵深处的“家”。时代、社会之阴影折射于个体的内心,转化为个体精神世界的悲戚……